第12章 病弱
“这个苏屹,”贺沧笙撑着额角,缓声问,“当初是如何入的康王门下?”
“是康王在奴市上买的。”含柳回答道,“当时一道买回去的还有他的母亲。”
贺沧笙蓦地想起了苏屹当时的那句“卖身葬母”,问:“母亲?”
“是,”含柳颤着双肩点头,“也姓苏的。”
贺沧笙颔首,想来苏屹是随了母姓。
“所以康王拿住了苏母,”她垂了眸,“以此来保苏屹的忠心。”
“这也、也不知是不是忠心,”含柳道,面上露了点儿惧色,像是回想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苏合香这人拧得很,是个犟小子。听人牙子说,他在奴市上就不知跑过多少次,身上的功夫还不一般,若不是,若不是带着他娘,怕是早就让他跑了。”
她称呼苏屹为苏合香,这是少年为奴的名字,听得贺沧笙微微皱了眉。
含柳短促地咳了咳,继续道:“他被买回去,结果不跪不拜,也不称“主子”。其实不过就是个奴隶,就凭着身上、身上那股子狠劲儿撑着,傲得厉害,做什么都不情愿。康王拿着他娘,就这样还跑了好几次,都被抓回来打得更甚,还连累他娘。康王按着没直接杀了他,就是看中他的功夫,还有、还有长相,说是能当小官儿用。”
“那么,”贺沧笙慢条斯理,“他不是断袖。”
“不,不是,”含柳猛地摇头,“他不是。”
贺沧笙问:“既然那么倔,又怎么被送到了本王身边?”
“就是、就是因为他娘,”含柳道,“康王把他娘藏着,他在外边儿惹事,受惩罚的还是他娘。所以他就这么吊着,入府好几个月之后才勉强消停下来,算是、算是被康王驯化了。”
被驯化了吗?
贺沧笙知道,答案是没有。
少年一身傲骨,就算是屈于人下扮作男宠,也不曾弯了背脊。
他说,伏枥忍遭奴隶辱[1],说的却是自己。
“你说康王藏着他娘,”贺沧笙眼露寒色,“在哪儿?”
含柳仰起苍白的脸看着她,默了半晌,道:“就在康王府中,有人看守。因苏合香实在能抗,所以他娘几乎就是关在康王眼皮子底下的。”
贺沧笙垂眸思索,长指习惯性地点在暖炉上。
她看向含柳,问道:“康王买人必定要查底,可摸清了苏屹为奴之前是何身份?”
含柳伏身喘息了一阵,大概是身上的毒已经快要压不住,贺沧笙也不催促,就这么等了等。
含柳再开口时声音弱了不少,道:“是从玄疆过来的,于他一批的奴隶都是。大、大概是流民,身上并没有户籍。”她想了想,又道,“但他、他识字,会做文章,而且功夫不凡,又极其善察。故此,虽、虽说他自己未曾认过,康王却觉得,大概是、是玄疆的斥候。”
“三年前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贺沧笙轻轻抿唇,“便已经过了边关斥候的标准了吗?”
“是、是的!”含柳有些跪不住,汗顺着鬓滴下来,“苏合香的身手实在了得,可、可伏在屋檐数个时辰不被发觉,身型极快,是我、我们都没见过的!康王、康王府中最好的近卫,都都不是他的对手。”
贺沧笙的手指陡然收紧。
那夜在落银湾中窥探的人大概就是苏屹了。
她看下去,见此时的含柳嘴唇抖动,抬手一抹,掌心竟已有温热的血沫。
血腥味萦绕鼻尖,贺沧笙面无表情地伸展开长指,那用来续命的药丸就被抛到了含柳手边。含柳面无人色,慌忙地捡起来用了。
此处是地下,所有的光亮都来自油灯长烛。暖光氤靡,贺沧笙脸色冷凝,不知是因苏屹那晚露出的功夫而警觉,还是为这少年的过去而唏嘘。
然而她可以确定的是,时至此刻,她对苏屹的看法,或者说感觉,已经不止是防范和敌对那般简单了。
贺沧笙在地牢里沾了一身血气,她最厌这腥臭,换了身衣裳,才往落银湾去了。
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她早前让宫中巧匠给徐诺棠制了个花灯,想着今日事少去给小姑娘送过去。
半空飘着的雪花很细碎,贺沧笙罩着汤婆子,没有打伞。到了院门边就听着里面有小姑娘的笑声,她停了脚步,静静地望过去。
徐诺棠裹着厚重的斗篷,正在湖边与人玩得开心。她估计是已经和阮安熟念了,竟也拉了少年一起。这阮安平素沉默寡言,这会儿却由着徐诺棠闹腾,在台阶下给人堆了个雪人,白白胖胖的很讨喜。
“谢谢阮安哥哥,”徐诺棠笑得甜,指着雪人,对阮安道,“我喜欢!”
阮安手上身上都沾着白雪,低头看她。面前的小姑娘额发上落了雪沫,在夕辉里亮晶晶的晃,看得阮安缓缓地蜷起了手指。
想为她将发别到耳后。
他正惊讶于自己心下的滋味,徐诺棠忽然“哎呀”一声,指着他身后,惊疑道:“那是什么?”
阮安是近卫,当下便飞速地回了身,谁知才一转头,那边儿的雪便塞了他满领满脖。
徐诺棠收手快得很,看着阮安被冻得缩脖子,脚下也乱了,又是一阵笑。
阮安在这一下里被激起了少年气,蹲身抓了把雪,朝着徐诺棠便扔了过去。徐诺棠笑着跑,阮安还真没让着,抬脚就追了过去。
说是没让着,其实阮安自是留了两分力,雪都是胡乱地撒,也就沾着徐诺棠的斗篷便算了。小姑娘却不留情,雪仗打得尽兴,一会儿功夫竟让阮安从头到脚都覆了白。
“你像雪人啊,”徐诺棠吐舌头,梨涡深深,“就是高了些,画眼睛要困难啦。”
阮安不言语,只管俯身抓雪,又是一阵嬉笑。
贺沧笙靠站在月洞门后,任由细雪覆了满身。
她远远地看着徐诺棠,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这笑容压在斜飞的眼角下,显得妖媚,却敛了光,眼角微红,看着委屈,还能让人读出苦涩无奈来。
芳华年纪,容颜娇俏,在提裙奔跑里甚至乱了钗环,却因年轻而不在乎,也不用在乎。这样的一世无忧,是她的可望不可及。
想也不敢想。
可明明这才是女子原本该有的样子。
还有少年。
苏屹和阮安也就是一般年纪。
贺沧笙站了许久,终是搭着芙簪的手臂缓缓转过了身,用很轻的声音道:“走吧。”
“殿下,”芙簪扶着她,“不进去了吗?”
贺沧笙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芙簪又问:“那这花灯?”
“先放回书房,”贺沧笙此刻有点昏沉,脚步虚浮,“日后再说吧。”
“是。”芙簪回头吩咐了身后捧着花灯的常随,“殿下可是要回自己屋里?”
笙沧笙声音虚弱,道:“去望羲庭。”
至于为什么。
苏屹有斥候的本事,她自是不能再放任这人夜晚独处。
其实还掺了点儿旁的原因。
习惯了那院里的安静,有个人在身边,这样就不寂寞,又彼此相隔距离,各安各事。
贺沧笙在雪里站得久,想在用晚膳时精神便沉了下去,头疼欲裂。
她在案前坐了,却没力气也没心情提笔。
玄疆一事被驳,她失了面子事小,战机与民生却都因此被搁置。她想着这事儿,皇位之争也如芒刺,索性起身沐浴,而后便睡下了。
而外间的椅上,苏屹还在低头看书。
他本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可等屏风后的烛一被吹熄,她便抬起了眼。那时才落在书上时十分空洞的目光霎时变得犀利,飞快地看向贺沧笙所在的位置。
那边儿十分安静,他隔着屏风上的细绢,能大概地看清楚贺沧笙的影。
苏屹手中的书被捻出了折痕。
他从那日与贺沧笙谈论过玄疆的事后,一连四日,贺沧笙都没有再来过望羲庭。对此他本该高兴才是,全无风险,也不用周旋,却莫名地陷入了一种烦躁中。
而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在贺沧笙进门的那一刻被压了下去,又在看见这人绯红的眼角和苍白的脸色时再次疯长。
这楚王看上去竟像是
哭过了。
苏屹强烈地觉得贺沧笙不对劲,不管是今晚还是一直以来的种种自相矛盾的行为。
可这种疑惑,他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苏屹扔开了手里的书,站起身想去洗漱,却听着屏风后传来几声极低的咳喘,像是在寒冬里被冷到了,又像是哽咽的咽泣。
他想也不想地绕过了屏风,站在床边。
睡梦中的贺沧笙面朝里侧身躺着,露出的颊上落着潮红,蜷缩着身体,双膝都快到了胸口。那乌发尽散,铺了半床,风领也不曾摘,身上的被子还裹得紧。
看着是病了。
苏屹缓缓地伸手,扳住了贺沧笙的肩。这一接触就知道楚王是真瘦弱,肩头的骨头突的诶硌手,只一掌便可覆住。
难怪那日与他在屋顶交手时用的都是轻巧的虚力。
苏屹根本不用使力,便将人翻了过来。
贺沧笙似是很痛苦,眉头紧锁,长睫颤得厉害,轻薄苍白的唇微张,像是呼吸不顺畅的样子。
苏屹微微俯身。
贺沧笙的眼角藏着绯红,在那苍白的肤色上十分明显,鸦睫上点点晶亮,下边儿有泪痕。
这是真的哭了?
那种脆弱感再次出现在贺沧笙身上,都掬在眉眼间,就算是闭着那双总是妖娆的眼,也只是显得更加赢孱罢了。火红的风领在被褥间被蹭乱了,虚搭在雪白的肌肤上。
苏屹无声地沉陷在这种脆弱里,下一刻竟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帮人将风领和锦被整理好。
风领上的狐狸皮毛重新完好地覆盖住贺沧笙的脖颈,苏屹又试了贺沧笙的额头,发觉指下的肌肤滚烫,肯定是起了热。于是他快速收回手,转身想去喊芙簪入内。
却在一瞬后蓦然停住了脚步,而后猛地回身看向贺沧笙。
时才他虚着触过这人的颈前。
修长滑腻,并没有喉结处的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