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年后的风波
年三十这天,姐姐就从医院回来了,医生说不用打点滴了,现在只需吃药。从小年夜开始,医院就只派了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留守,整个医院显得非常冷清。
爸妈用一辆三轮车把姐姐接了回来,姐姐头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她再次受寒。
姐姐回来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休息,年三十晚上只喝了点山鸡汤,吃了点白米饭。从初一到初五,一家人都没有出远门,林白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团圆而温馨。
初六那天,妈妈说要回一趟娘家,毕竟姐姐看病的钱也是外公出的,怎么可以过年不拜访呢?林白就跟随母亲去了,父亲说要到厂子里值班,姐姐一个人待在家里,母亲把菜热在锅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才带着林白回了娘家。
那天外婆端出了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有鸡蛋、地瓜、还有鸭肉。这是外婆家唯一的一只生蛋鸭,为了招待外孙,也杀了下锅了。
林白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鸭肉,他见外婆用菜籽油炒好后,再用浓浓的酱油加以红烧。吃饭的时候,妈妈夹了一只鸭腿给林白,她自己几乎没怎么吃,她知道外婆也不容易,这桌菜,正月里还要招待其他客人的。
但细心观察的林白已经发现,尽管外婆嘴里不停地招呼着:“你们多吃点——”,可她并没有夹一块鸭肉给母亲。林白曾经听母亲说过,她是外婆7个子女中最小的女儿,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就是小舅。
外婆特别重男轻女,小时候,母亲和小舅一起吃饭,外婆总在小舅的碗底下埋一个荷包蛋,而母亲的碗底却什么也没有,那时候母亲很伤心,也很自卑,她没有什么反抗的意识,只认为做女人就是低人一等的,这种自卑感一直伴随着母亲。
母亲在娘家既要上山砍柴,又要挑水做饭,完全是童养媳的待遇,母亲说幸好外公是疼她的,常偷偷塞给她一点吃的。外婆今天的表现更加验证了母亲所说的话是真实的,林白心里也有点愤愤不平。
林白还猜测到,兴许外公并没有如外婆所说的,去山上采草药去了,而是有意避开外婆。母亲其实早就知道,外公几年前就独自生活了,并没有和外婆、小舅一起过日子,所以妈妈回娘家,外婆也不叫外公一起吃饭。
在外婆那儿吃好午饭,林白特意去了趟外公的茅草房。因为小舅舅娶媳妇了,为了腾出房间,外公就搬到了猪圈旁的茅草屋居住,茅草屋的顶上全是稻草,四周为泥墙,刮风下雨的日子,屋里不但透风,而且还会漏雨。
当林白走进去的时候,只见门边上放着采草药用的锄头、铁铲、柴刀等工具,擦得锃亮锃亮的。高低不平的桌子上还放着两盆菜,林白走近一看,一盆是炖得发黄的青菜,还有一盆是炖得发烂的萝卜。
墙上挂着外公自己用竹子编扎的畚箕、竹夹、扫帚等竹制品。外公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晴天就上山采药,雨天就在家里编织竹制品,这是外公谋生的两样活计。
山里人家,只能靠山吃山,因为山多地少的缘故,所以山里人家常缺口粮。母亲也曾和林白说过,她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跟随外公翻山越岭地去临县用干柴换取大米。
柴米油盐,山里人家就柴多一点,其它三样都缺,而且有钱也难以买到,从深山去一趟集市,要一天的时间。山民出门也没什么交通工具,徒步行走是唯一的选择。
此时,林白听到屋外有“笃——笃——”的响声,是外公拄着拐杖进来了,正如林白猜测的那样,外公手里并没有拿一样工具,也没有带回草药,上山采药只是外婆的一个谎言和借口。
“外公——你刚才去哪儿了?”林白见外公进来,一时有点唐突,同时也对自己的贸然“参观”表示歉意和尴尬。外公脸上全是皱纹,额头上光秃秃的,只有两鬓有几束银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凌乱地飘动着。
外公看到林白在自己屋内,就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他丝毫没有责备林白这位不速之客,他扔下拐杖,就扶着灶沿来到了灶洞口,然后从洞口处掏出了三只小鸡蛋,形状要比普通的鸡蛋小很多。
“这是山鸡蛋,外公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已经煮熟了,拿去跟妈妈、姐姐分着吃吧——很有营养的!”外公说着就把三只鸡蛋往林白口袋里塞。林白躲避着,执意不肯要,“外公,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看你桌上全是素的一一”
“外公——不苦——我明天上山——又可以捡到——山鸡蛋的!”外公说话很气急,咳嗽不止,此时的林白更加过意不去了,但他最终还是挡不住外公的坚持,林白接过微微发烫的山鸡蛋,心里也是滚烫滚烫的。
当母亲带着林白回到城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呼啸的北风吹得路灯上的塑料罩“哐当”作响,林白一直依偎着母亲往家里赶去,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竟感到四周异常的冷清。
林白仔细一看,门口处有很多废纸,被风卷起,在空中盘旋着,还有一些塑料袋吹到门外的水滩里,白得吓人。母亲正准备开门,只见姐姐探出了半个头,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妈,你可回来了,今天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大事?”妈妈急切地问道。
“姑姑她们——今天全搬走了——据说爷爷分到套房了——而且这里几间平房马上要被推倒,要修建新的农业局大楼——”姐姐继续说着,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你听谁说的?”母亲心急如焚地询问着。
“今天我躺在床上,听到隔壁发出很大的声响,就趴在窗户处仔细听着,上面这些都是我是听奶奶和姑姑在隔壁聊天才知道的,她们压低了声音,讲得很轻,还说什么——”姐姐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了?”妈妈已经有点怒不可遏了。
“还说——今天趁你和爸不在家,先搬走为妙,不然你们肯定要大吵大闹,到时就不好办了!”姐姐一边讲,一边小心观察着母亲的脸,只见母亲的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紫,一会儿青的,脸色很是难看,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
“妈,不用急的,我们再想办法吧——”姐姐一个劲地安慰着。
“妈——他们太坏了,爸难道是领来的儿子?”林白在一旁愤怒地喊,拳头也捏得紧紧的,并用脚猛踢了一下隔壁紧锁的房门。
此时林建国也下班回来了,他看到一家三个人都站在门口说话,母亲欲哭无泪异常委屈的样子,便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
“爸!你不是奶奶亲生的,她们怎么处处为难我们?把我们逼上绝路?”林白咬着牙,握着双拳质问爸爸。
爸爸突然挥起手,打了林白一个重重的耳光。林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懵了,他捂着脸哭泣着往屋里跑。
“你干什么打小孩?他讲得很对!我们之所以受苦,就是因为你妈不疼你,你肯定是领来的,孩子说得有错吗?你就知道打自己孩子,干脆把我们三个都打死算了——”此时妈妈也哭泣着跑向屋内,和林白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此时的父亲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他紧捏着拳头,朝姑姑的房门上重重地砸去。他仿佛已经失去了痛感,愤怒也使他丧失了理智。
一家人几乎在痛苦和绝望中度过了难眠之夜,今晚电也停了,只有一盏煤油灯在房间里闪烁着,让一家人可以彼此看见。不知过了几个小时,终于挨到了天亮,可一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情,林白的世界好像又回到了漆黑的夜晚。
爸爸和妈妈没有洗漱,也没有吃早饭,就匆匆地出了门,他们是在寻找爷爷新分的套房,那儿住着姑姑和姑父,还有那个“讨厌”的表弟。
林白几乎可以想象到姑姑那得意的笑容,以及他们一家人乔迁新居的快乐。一种愤怒感油然而生,就像当年姑姑把鸡蛋砸在泥墙上的时候,林白恨不得杀了她。
林白将锅里的粥热了一下,盛了一碗给躺在床上的姐姐,自己则胡乱地吃了几口,随即也出门去了,母亲说会去大铁桥那边找,因为那儿新建了几幢商品房。八十年代末,能在这样的小城镇里住上商品房的人家,是相当令人羡慕的。
林白一直憧憬着商品房里的抽水马桶,还有诱人的书房。可林白的渴望只能是个梦想,他们一家四口依旧挤在一间房里,一张床上,马桶就放在床边。有一次林白起来上厕所,昏暗中把马桶踢翻了,满屋子都是粪便的味道,父亲冲上来就给了他一记耳光,那晚全家都没有睡好。
林白那时候就想,如果能住上李琪儿家那样的商品房该有多好!林白还听许国强讲起小时候和李琪儿一起读幼儿园的事情,他说小时候“睡过”李琪儿,就在幼儿园的小床上,而且是同一条被子。
此时的林白很是羡慕,李琪儿是校花,这小子可真有福气啊!可林白连幼儿园都没有读过,更不知道住商品房套房是啥滋味,肯定很幸福吧?
林白此时有点想入非非,这也使他暂时忘记了仇恨,他好想马上开学,和得意的李琪儿比试成绩,这会让林白感到非常快乐,特别是李琪儿比他少几分的时候,李琪儿常跑过来问他问题,林白更加感到满足。
林白有时候还会这样想:“你们这些城里人有什么用?住得比我好,吃得也比我好,成绩咋没我好呢?”
说起家庭条件,林白真的很自卑,全班就他一人没订课间餐,当校门口的店老板把一盒盒的面包或鸡蛋糕、饼干等食物拿进来的时候,全班同学都迸发出欢快的笑声,唯独林白表情凝重。那老板已经认识林白了,每次路过林白座位时,都会抱歉地说:“对不起,你没订!”
此时的林白是万分尴尬的,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同时,他也想到了比他高一年级的姐姐,姐姐肯定也受到了同样的蔑视。
想到这里,林白又想起一件事情,这件事可能跟姐姐的突然病倒有一定的关系。就在姐姐发病前,姐姐班的班主任叫林白去一趟办公室,然后他严肃地询问林白,有没有看到过他手里的这支钢笔?林白摇摇头,然后这位中年男教师又改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说:“听说你的成绩很不错,我相信你的品行也应该是不错的,你再仔细想想,可曾在家里看到过这支钢笔?”
林白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他点头只是对自己的成绩表示肯定,可那位男老师马上眉飞色舞起来。他挥动着手中的钢笔兴奋地说:“这就对了!你在家里的确是看到过这支钢笔的!可你姐姐死活也不肯承认自己偷了同学的钢笔!”
林白此时对自己的“错误招供”表示后悔,便连连摇头,低声说道:“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好了!刚才你都已经承认了,为什么还要反悔呢!”这位老师不给林白辩解的机会,他拍了拍林白的肩膀说:“好孩子——这里不关你的事了,好好读书,千万不能学你姐姐的样,人穷,但志不能穷啊——”
这位老师示意林白离开,林白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好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办公室,回到教室后,半天也没回过神来,他感到很对不起姐姐,他也替姐姐担心着。
过了几天,姐姐就病倒了。
有一天晚上,她还看到姐姐拿出一张学校春游的集体照,把那位班主任老师的头像用圆珠笔涂得黑黑的,还在他的胸口处扎了几个洞,林白分明是知道其中原因的,他想向姐姐解释自己的“被骗成招”,他也想询问姐姐此次病倒是不是和这个事情有关。
可每次林白想问的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白就这样一路想着,一路走着,为什么穷苦人家的孩子总受人欺负,连老师也这般势利?林白不断拷问着自己的良心。上次林白在教室里和阿坚玩游戏,黄老师正好进来,他沉下脸来说:“有些小朋友啊,我看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懂得体谅父母,父母这么幸苦,就希望子女们将来成龙,可他却只知道皮皮打打,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人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看啊!恰恰相反——”
同学们都扭头朝林白看,此时林白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仅有的,靠成绩捍卫起来的尊严,也被彻底击碎了,掉在地上,成了万人踩千人唾的垃圾。
林白现在的思绪很乱,学校里发生的屈辱往事,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有关于他的,也有关于姐姐林红的。
快到大铁桥的路口处,林白看到了很多围观的人群,妈妈正在向人群诉说着奶奶和姑姑的狠心,竟然趁我们不在,偷偷搬家了,扔下我们一家不管了!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讲述着,父亲则蹲在地上,双手紧抱着头,不敢正视路人。
此时的林白远远地看着,根本不敢走近,因为人群中有他的同学,他分明看到了李琪儿,头上戴着一顶很漂亮的帽子,正惊讶地看着母亲。
母亲是去过学校的,不知李琪儿认出来了没有?林白很是担心,他左顾右盼着,他恨不得马上拉母亲回家,不要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可他终究无法接近,如果接近了,那么学校里所有的同学就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所以他只能远远地观望着,担心又彷徨。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爷爷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爷爷一把抓住了爸爸的手。“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在大街上丢人现眼?快跟我回去——有话好好说——”
父亲一看是爷爷,就立马跑向哭诉的母亲,母亲也停止了哭闹,两人都等着爷爷的态度。
“你们先跟我回去,我们慢慢商量,看看有什么办法,好不好?我也不想丢下你们一家不管的!你毕竟也是我的长子!”爷爷说得很恳切。
林建国就推着自行车,紧跟在爷爷的身后,三人随即拐进了一个弄堂里,人群也随即疏散了,只有几个老妇人仍在路边指指点点,跟后来的路人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