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母之爱子

    坐在贺豆身边、身着深灰衬衣的男人就忍不住了：“我承认带孩子很辛苦，但是现在各行各业谁不辛苦呢？残疾人、失能老人等等比全职妈妈的生活更困难，所以你不觉得你太过夸张其辞了吗？”

    贝千重换了口气，沉沉的声线有点儿微颤：“您说的对，残疾人、失能老人的生活确实更困难，但是他们的困难是大家看得见、听得到的，而全职育儿这个人群的困难经常是大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比如说：我们成天搬的娃比砖头都重，但是没人会觉得我们比搬砖工辛苦；我们负担的责任比搬砖工要重，但是没人会觉得我们的压力比搬砖工大；我们为了家庭为了孩子牺牲了个人的职业前程，但是多数人会觉得我们的贡献和价值不值一提；如果搬砖工在工作中受了伤会算工伤，会赔社保，但是我们要是受了伤，大家很可能只会皱着眉头说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不就是带个娃嘛’、‘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司空听惯的话说明什么呢？说明了至少两个问题：第一，不管嘴上怎么说，其实没有带过娃的人心里并不承认育儿是一件多难的事；第二，育儿人群是弱势群体，所以才被社会所忽视。

    “这不是我夸张其辞，全职妈妈正在承受巨大的生存和心理压力，而社会上对全职妈妈这个群体的鄙视根本不加掩饰，比如网络上经常会有人问‘全职妈妈是废物吗’或者直接说‘全职妈妈是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

    “现代社会的离婚率为什么会持续走高，为什么超过75的离婚案件皆是女方要求，为什么女人越来越不愿意结婚生孩子。答案很简单：因为太难了——996的工作生活固然很难，但是无所谓上班时间也没有下班时间、一周工作7天的007的育儿生活难道不是更难吗？”

    屋里陷入了沉默。

    一只雀鸟飞到窗边，叽叽喳喳闹了几声，似乎觉得没趣，又飞走了。

    阴雨到底没落下来，天上的阴云不知何时飘走了。此时窗外阳光灿烂，清风雅静，风景很是惬意。

    尚辉是一个新兴社区，座落其中的小区是近年新建，个个整齐漂亮，街心公园绿意盎然，其中既有老人家喜欢的公园健身器械、跳舞的大广场，又有孩子们喜欢的游乐场、足球场、篮球场，还有跑步和散步者们喜欢的绿道。

    几个推着婴儿车、拎着购物袋的妈妈沿着绿道缓缓而行。纵然她们打着哈欠，眼圈青黑，眼神呆滞，但时光如此明媚，画面还是如此地悠闲美好，实在让人很难将“弱势群体”这个名头跟她们联系在一处。

    贝千重接着说：“到今天，我国人口红利窗口期正在过去，未来正面临严重的人口危机，近两年政府在连续发布鼓励生育的政策，今年更是鼓励家庭生育三胎。那么请问，现在的女人为什么不愿意生孩子了呢？难道是因为女人书读多了，毛病也多了吗？

    “如果只有一个女人是这样，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但如果一个群体都是这样，那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社会问题。是的，弱势群体的问题从来都是社会的问题，而社会的问题需要全社会一起合作解决。

    “具体到我们尚辉社区，我们都希望构建一个和谐社区，那么是不是可以发动大家的力量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贝千重有意顿了一会儿，给人以思考的时间：“育儿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代社会改变了很多事，农业和工业都实现了现代化的合作化大生产，服务业也在致力于解决人们生活中各种‘最后一公里’的问题，但是育儿事业呢？反而退步了。

    “从前，育儿是一个大家庭甚至一个大家族的成员通力合作的事业，但是现在，家庭小型化，工作加班化，抚育婴幼儿经常性地变成了小家庭里一个人单打独斗的事——这绝对是一个hard模式，哪怕是对于老手而言。

    “所以，我想从我们社区开始，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育儿模式。这个模式将由社区统筹领导，整合各方面社会资源，吸收、培训社区内以全职育儿者为主的人群为工作主体，以科学正确的育儿方式实现邻里间的互助合作育儿，满足社区内各类家庭的托幼需求以及其他一些安全、可操作的育儿需求。

    “社会育儿模式有三个重大意义：第一呢，把个人育儿变为社会合作育儿，把hard模式变成easy模式，让人们不用再畏惧生儿育儿；第二呢，让在家育儿也能为其他人创造价值，并成为被社会认可的资历，增加全职育儿者的社会流通价值，改变其弱势的家庭和社会地位；第三呢，为孩子创造既安全又和睦的成长环境，令职场妈妈和职场爸爸也能够更放心地打拼自己的事业。

    “社区合作育儿的具体运营模式设想如下……”

    窗外知了拖长了音，叫了一声又一声。墙上挂钟的分针已经超过了20分钟，但是没人再提这件事。

    整个会议室都沉浸在一种无形的震荡中，欲静不止，振聋发聩。众人神情各异，视线交错间尽是深思的眼神。

    毫无疑问，贝千重的见地很深刻，设想也很大胆。作为一个全职妈妈，她能够进行这样的深度思考，提出这样有意义的方案，不能不令人敬佩。

    不知道是谁带了头，掌声再一次热烈地响起。

    然而掌声落定后，何主任却将贝千重的申请表撂在了桌上：“贝女士，你的思考非常有意义，但你想解决一件大事。你想申请社区专项公益项目资金的支持，但我们社区目前的专项公益项目资金是极其有限的，想完成你的方案，仅凭一个社区公益项目的资金恐怕是不现实的。别的不说，万一出一次安全事故，恐怕谁都承受不了。”

    这口气分明是要否决的意思。

    贺豆不禁暗暗着急，贝千重却半点儿不慌，她不紧不慢地说：“李书记的担心很有道理，我也明白。不过请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所以我的策划方案也是建立在可操作性的基础上的。首先，我们的主营内容是针对0-3岁的婴幼儿，目前我国托幼市场需求巨大，但托幼机构稀缺并且在安全性、便利性等诸多方面可能都无法达到普通家庭的期望。但如果我们在社区内开展合作育儿，不仅近便，提脚就到，而且由于大家都是邻里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会更加有信任感。只要我们能够建立完善的培训制度和监督机制，安全性是可以得到相当的保障的。我相信，这样的合作育儿会非常受咱们尚辉社区家庭的欢迎。

    “其次，这个项目既然是公益性质的，那么它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地和少许资金就可以启动。我知道社区是有场地可提供的，所需的物资部分可以号召社区居民捐献，部分可由各家庭自带，剩余的部分再由社区专项公益项目资金负担应该是足够的。”

    另有人举手问：“现在育儿嫂的费用不低，你确定仅凭专项公益项目资金就能够请到足够工作人员吗？这种运营模式又能够持久吗？”

    贝千重从容答：“是的，项目运营过程中的最大开支应该就是工作人员的薪酬，但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因为我们将重点吸收全职妈妈作为我们的工作人员。这个群体的诉求重点不是工资的高低，而是在带好自家孩子的同时，也能与社会产生联结，体现自身的社会价值，得到社会的尊重，同时也可以在家庭万一发生变故的时候留有一条退路。根据我之前做的调查，如果每天只需要工作半天，并且可以在需要的情况下短时间地托管孩子，哪怕一个月只有几百一千的收入，也有很多全职妈妈是愿意的。因为这项工作还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附加值：就是这个圈子将给全职妈妈们提供一个稳定、持久的情绪价值，同时她们还会得到社会对自身价值的认可……”

    她思路清晰，语气轻缓却很坚定，能让人不知不觉间生出信服之感。

    灰衬衣碰了碰贺豆，悄声说：“你那姐们不错，我看书记的样子，可能有戏。”

    贺豆却不肯定：“我怎么看不出来。”又偷偷戳戳他，“黑豆你帮帮忙呗。”

    黑豆笑着耸耸肩，转头提问：“贝女士，按照你说的，全职妈妈带自己的孩子已经够辛苦、够困难了，请问她们还愿意同时带别人的孩子吗？”

    贺豆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回头弯弯唇，悄声解释：“书记要考虑大局，心里必然有很多顾虑，我向你姐们提问，一来可以让书记看到我们对这件事感兴趣，二来给她一个阐述、解释和打消主任顾虑的机会。”

    贝千重确实正需要这样的机会，她侃侃而谈：“你说得对，现在全职妈妈在家带娃的模式确实是hard模式，但这只代表一个人单打独斗非常困难，不代表一个人只能带一个孩子。其实在带孩子这件事情上，1+1是大于2的，三个妈妈一起合作，带6个甚至9个孩子可能反而比单独带一个孩子要轻松许多。大部分事通过合作都可以降低难度、缩短时间、消除无意义感，比如给低龄的孩子讲绘本，一本简单的绘本会被要求连续讲二、三十遍，一直讲到大人口干舌燥、苦不堪言，但是如果有人配合响应，就会让主讲人得到足够的休息时间，并且很容易转换话题……”

    又有人问：“那么平均一个人带几个孩子比较合适呢？”

    贝千重竖起指头：“我认为三个比较合适。”

    “为什么？”

    “因为婴幼儿是希望随时随地能得到母亲般的关爱的。举个例子，听绘本对婴幼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亲密时光，他们需要挨着你、靠着你，或者坐在你怀里，以完全放松的姿态来享受一次视听的盛宴，还可以时不时地撒个娇、或者在你怀里打个滚。这样，一个成年人身旁最多只能左边、右边和怀里各一个，如果孩子再多一个或者几个，他们事实上就被边缘化了。要么，他们会失去对绘本的兴趣，要么他们会生气地跟其他孩子争夺位置……”

    “那么这个项目能确保盈利，以持续运营吗？”

    ……

    贝千重举重若轻地将每个问题一一化解，直到无人再提出问题为止。

    李书记拿过申请表低头审视片刻，问：“请问你这个方案准备了多长时间？”

    她笑笑：“7年。”

    众人惊愕哗然。

    她继续说：“这个项目是我非常坚定要做的事业，所以非常希望能够得到各位领导的支持和宝贵建议，也给我一个为和谐社区添砖加瓦的机会。”

    说罢，她深深的鞠了一躬。

    是的，这7年的每个日夜，她都在思考这些问题。原因是她生的是个女儿，和她一样将来会结婚生子、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儿。每次这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对着她咧嘴憨笑的时候，每当想到自己如今面对的艰难也是女儿未来不得不去经历的，她就没法停止思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

    无非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