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牛妈段子手

    会议室里满满地坐了一圈人。不知道是不是起得太早或是天阴欲雨的缘故，除了贺豆之外，人人似乎都绷着一张便秘脸，气场莫名的沉重。

    贝千重艰难的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十分没有着落。

    贺豆先上台对她进行了一个简短的介绍，而后又给她介绍了社区的李书记、何主任等人，最后眨了眨眼以示鼓励，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于是，所有人把视线集火到贝千重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崩掉她似的，弄得她越发口干，心如擂鼓。

    她突然就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点儿与社会脱节了——上次站在这种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曾几何时她是那般地挥洒自如，此刻却控制不住地有点儿腿肚打颤。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向所有人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大家好，我是贝千重。”

    身材敦实、年富力强的何主任一脸严肃地说：“贝女士，请您紧扣主题，尽量把时间控制在20分钟以内。”

    她连连应“是”，心里却发苦：这明摆着人家对她的项目兴趣不大，所以不想浪费时间，看来今天多半是不成了。

    好吧，反正已经到这地步了，她也不是来骗钱的，就算不行也不掉块肉。女人冲吧！

    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抿着唇对着所有人微笑了一回，随即说：“大家好，我叫贝千重，住在我们尚辉社区的盛世云顶三期。我毕业自s大发展心理学专业，因为喜欢带孩子，兼之家里老人家没办法帮手，所以生了女儿以后，我就辞职做了全职妈妈，并且此后至今的7年里沉迷于科学育儿，为此我专门考取了育婴师职业资格证和幼师资格证。

    “我经常参加社区的亲子活动，所以大家可能不太了解我，但应该都是认识我的。比如：李书记以前就有一次跟我说：‘我认识你啊，你就是那个、那个姓牛的妈妈吧？’”

    她的语气表情学得惟妙惟肖，听得众人哄堂大笑。四五十岁的李书记被她这么一调侃，也把一张大方国字脸笑圆了。

    何主任却皱皱眉，提醒：“贝女士，可以开门见山，直入主题吗？”

    贝千重连忙应“是”，捏了捏手心的冷汗，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准备在我们社区做一个互助合作育儿的公益项目，重点呢，不是帮助孩子，而是帮助负责带孩子的成年人，准确的说，是孩子年龄为0-3岁的全职育儿者。

    “有很多人认为：全职妈妈们不就是做做家务、带带孩子嘛，成天轻松得很，怎么还需要帮忙呢？请让我先来说说我自己吧。

    “首先，蒙大家抬举，称我一声‘牛妈’。老实说，我女儿不是天才，只是比同龄人多读了几本书。简单的说，她3岁能自主阅读中文绘本，4岁能自主阅读英文绘本，最近在读白话文版的《资治通鉴》和无配图的《magictreehouse》。总的来说，她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应该都在同龄人平均水平之上。好处是，从她上学以后，我还没有怎么为她的学习操过心，所以侥幸没有在辅导作业时成为突发心脏病的一员。”

    众人笑了一回，又惊叹了几声，一改先前兴致缺缺的模样，全都精神奕奕地盯着她。

    贝千重心中一热：十余年过去，她几乎忘记了这本是自己的长项。那时，她很擅长在公司的会议上不动声色地抖几个包袱，然后冷不丁地刺到对手的痒处，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她忽然就放松了，举手投足间洋溢出久未有过的自信：“很多爸爸妈妈说我女儿是天使转世，我每次都跟他们讲：‘你一定要相信：每个孩子都是天使转世。像我女儿，她还是个北鼻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暗黑天使的转世。’

    “也有人夸我不愧是发展心理学毕业的高材生，是育儿专家。我就跟他们讲：‘我没生孩子之前也是像你这么想的诶，但是生了孩子以后，我才发现：额滴个神呐，其实额也不过是头一次当妈呀。’”

    一时间，哄笑声再起。

    她的眼眶却微微泛红了——结婚十年，有些东西也沉积沉淀了十年。从前没有机会讲，如今乍然有了口子，那些人那些事仿佛是火山里的熔岩一样，自动自发地就喷薄而出了：

    “就像我生娃之前一样，很多人都觉得带娃超容易，他们经常会说‘不就是带个娃吗’。我不知道在座各位领导是否体会过育儿者无助的心情，如果没有，我试着让大家感受一下：

    “假设您现在是一位全职妈妈，您有一位丈夫，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出轨，时不时就会出个差，偶尔有心情了会逗逗孩子，节假日会带着全家一块儿出门游玩。这样一个男人，在外人看来，是不是已经是个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了？如果您告诉别人您不满意他这个丈夫和父亲，大家是不是会说你不知好歹？

    “但是没人知道，孩子半夜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总是睡得跟死猪一样；一家人出门旅游，全都是您全程安排、忙前忙后；您和婆婆吵架，他会尽量维护您，但是家里的酱油瓶倒了，您也别指望他会伸手扶一下。

    “这不是一次两次的失望，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每天都在不断地发生，将您完全淹没。您日常负担着起码三个人的生活事务，您必须完成包括宾馆清洁工、餐厅厨师、洗衣店工人、金牌育儿嫂、专业管家、业余护士以及家庭规划师等在内所有职业的工作内容。而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伸手帮您；您遇到任何困难和问题，都必须设法自己动手解决；更糟糕的是，哪怕您干得再出色，没人会赞您一句，因为这些全都是平平无奇的小事；工作日的时候您在工作，周末的时候，其他人都可以休息，但您还是必须工作；您为了孩子而揪心，为了这个家而失眠难受的时候，没有人会理解您，您的丈夫可能只会说您‘矫情’得很，因为‘你不就是带了个娃吗’。

    “这样日复一日的度过1095天、熬过26280个小时以后，您觉得您会是什么感受呢？我的经验是：正常情况下，您会经常性地在自己身上感到深海般的无助和疲惫，如果继续往下，就是产后抑郁症的深渊。大家都知道这是很可怕的，而我们身边的每一个育儿者可能都已经、正在或者将要面临这样可怕的考验。

    “所以，育儿人群是非常需要帮助的对象，而如今的社会非常缺乏相应的帮扶项目，这是我策划这个互助合作育儿项目的一个重要原因。”

    贺豆带头鼓掌。

    这个项目是她极力向何主任推荐的，贝千重条理越清晰，感情越到位，她就越与有荣焉。

    鼓掌很热烈。不过，也有人开口问：“其实现在大部分家庭都是有双方父母帮忙的，我们看问题不能以偏概全。”

    贝千重笑容不改，连连点头：“您说得对。我也有父母和公婆。但是，我爸爸有糖尿病和慢性肺炎，常年吃药，我妈妈身体也不太好，我不能去伺候他们已是不孝，又怎么能让他们拖着病体来帮我带孩子呢？而我公公，从来万事不理，我婆婆有点儿重男轻女，不过总算还愿意搭手帮忙。然而自从她来了以后，我们家每天从早上吵到晚上，小到孩子应该用尿布还是尿不湿，大到孩子生病了该不该去医院，我和她始终没办法达成统一，以至于两个人带孩子比一个人还要累。所以，最终，她赌气回了老家，而我哪怕生育之后出现了腱鞘炎、神经衰弱、内分泌紊乱、腰肌劳损等症状，但也一个人咬咬牙扛下去了。

    “有时候回想起自己半夜三更一边因为乳腺炎发着烧，一边哭着带孩子去医院，就觉得我挺惨的。但静下心来想想，其实我还不是最惨的，毕竟现在还有那么多的单身父母，他们不是比我困难得多吗？我确实不是没有选择，只是当下这些选择都不是最优解，都存在巨大的缺陷。

    “那么，现在谁有最优解呢？有钱人！一个娃配十个保姆，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但是只有有钱人配得上最优解吗？这就是生活了吗？普通家庭就只能告诉妈妈们‘别人都是这样，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所以你们应该继续忍受、继续牺牲’吗？

    “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也顶起了半边天，但如今各行各业都在改善工作环境、关注员工心理健康，各地最低工资标准也在不断提高，唯独没有人关注做母亲的妇女的痛点，请问这样的情况是合理的吗，请问这种现象是可持续的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女人们因此越来越排斥生孩子，那么我这个互助合作育儿的项目就是有意义的。”

    她的这番发言赢得了女性的一致支持，在场的女人个个把巴掌拍得啪啪响，就差当场给贝千重献花打call了。男人们耸耸眉，莫名的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