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大伏钟先生
感觉自己脑海中的束缚被斩断,陈平安逐渐眼神清明神采奕奕。少年郎转头回望了一眼陈吉祥,小树灵也是顿时透彻,寻回了先前模糊的记忆。
“文圣老先生,我想起来了。在返乡途中,我曾在一座破败庙宇内偶遇三位未曾投胎转世的亡魂,他们好像年龄尚小,终日躲在那庙内,宁愿忍受阳间罡风吹拂也不愿离去,希冀着一位被唤作钟先生的人出现。我答应过他们,要在远游途中帮他们沿途寻找这位钟先生,只是不知为何回到小镇后就记忆模糊,想不起这件事了。”
陈吉祥听着陈平安的诉说,连连点头,看来不止是陈平安自己受了影响,同行的陈吉祥也是一样的症状。
老秀才仔细倾听少年郎的话语,而崔东山则是撇了撇嘴。俊美少年郎当然知晓这一切都是那邹子搞得鬼,只是以他现在的修为推算不出这阴阳家老祖为何故意针对陈平安,还特地淡化了陈平安脑海之中有关鬼物亡魂的记忆,莫非是陈平安与这阴间冥府会产生某种关联?
而恰巧老秀才又送出了一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不知这是否是老秀才的刻意为之。作为浩然天下手指可数的十四境大修士,在老秀才的这个境界或许就能够洞悉天机并作出相应安排,就是不知老秀才会为了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做出何种牺牲。
越发想着,崔东山心中一团乱麻,隐隐有些烦躁。啪的一声,他打开折扇,手腕轻轻抖动,一股清风徐来,想不清楚的事情索性就不再去烦恼了。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崔东山没来由地念叨起如此诗篇,闭着眼摇头晃脑,自得其乐。一旁的陈平安听的囫囵,以为这是崔东山在暗讽他多管闲事。
待崔东山睁开眼,发现一旁的陈平安与老秀才都斜着头打量着自己,更发觉老秀才的脸色变得有些不悦,还未等他急忙躲闪,一个清脆板栗声响起,真是吃痛不已,看见这一幕的陈吉祥笑的合不拢嘴,抱着肚子在桌子上打滚。崔东山略施法术,陈吉祥瞬间嘴唇闭合难以发声,只能呜呜地叫着。
大年初二的红烛镇,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一下就空了不少,从远处有一队人马正抬着神像踩着特定步伐行来,敲锣打鼓好不热闹,百姓们自发聚集地跟在身后,为来年请愿祈福。
几人的视线被这红烛庙会所吸引,等待游行队伍远去,老秀才率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看到老秀才起身后,两人也是紧随着站了起来。
老秀才笑呵呵地说道:“既然与阴间亡魂有关,那咱们不如去问问城隍爷,这可是他负责的领域。”
陈平安恍然大悟,他倒是知道可以去找城隍爷打听,只是记忆刚刚恢复,一下子还没想起。
已微微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与茁壮成长地少年郎个头其实差不了多少,陈平安在老人的左侧身后缓步跟随,崔东山则是有意跟在老人的右侧,与陈平安相处同一水平线。三人迈着差不多的步伐,两位少年就这样簇拥着老人前行。
还未进门,就能看到城隍庙内人头攒动,前来祈福烧香的香客们不计其数。老秀才带头迈步跨过门槛,立马有一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他身体微侧,抬手示意道,“小神在此地恭候多时,此地喧闹,几位不介意的话,可随我前去后院一叙。”
待几人来到清静后院,衣着朴素的魁梧男子身上顿时金光闪烁,转眼便是神光熠熠的模样,仔细看去,与大殿之上所供奉的城隍爷塑像一模一样。
许是觉得自己的这般做法过于张扬,当着身前老人之面属实不妥,红烛镇城隍爷赶忙驱散身边金光,他抬手恭敬示意老人落座。
老秀才也是没有半点架子,承主人之情,在桌旁坐下,陈平安与崔东山就没有这般待遇,两位少年倒也无所谓,就如此分立老人两旁。
刚打算随着老秀才共同坐下的城隍爷,突然又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他抱拳行礼,言语却是有些磕巴,“文圣莫怪,我乃大骊礼部亲封红烛镇城隍爷,司掌此地界阴间事务,记录生人,亡灵的善恶功过,确保此地阴阳两界的平衡。前身为大骊开国武将,世间俗名叫作曹光战,担任破字营千骑校尉”
听着城隍爷如此耿直地介绍言语,老秀才也是哭笑不得,他摆摆手打断对方的连篇介绍,拍了拍眼前石凳,示意对方就此坐下。
眼见文圣下令,城隍爷也是立马坐下。还未等城隍爷坐稳,崔东山先行小跑过去,站在其身边嘘寒问暖,老秀才也是毫无任何架子地将所在凳子挪了挪,更为靠近这位红烛镇城隍爷,脸上道道褶子泛起,洋溢出一脸笑容。一老一小两个境界难以琢磨的大修士竟有如此轻浮举动,其中更是有一位浩然圣人,这不禁让城隍爷更加坐立不安,冷汗直流。
老秀才凑近说道:“曹将军不用紧张,我此番前来其实是有求于你,咱别提什么圣不圣人的。”
曹城隍听到文圣有求于自己,连忙站起身表明自身态度,“文圣有何需求,与小神吩咐便是,力所能及之事,绝无推脱之言。”
“诶呦,咱可别这么见外。”老秀才也跟着站起身,他踮起脚尖,使劲勾着曹城隍的脖颈,一副街头市井勾肩搭背的景象。“曹老弟,我年龄比你大上些许,叫你声老弟你可别见外。老哥我是想请你施展个小小的本命神通,帮我联系一下东南桐叶洲大伏书院所在地界的城隍爷,我想请他帮忙喊个人。”
曹城隍则是一脸为难,倒也并非不情愿,“这横跨大洲的神通对我来说着实有些难以企及,何况依照文圣的修为,不如亲自传念给大伏书院山长来得快捷吧。”
未等曹城隍说完,老秀才就重重地哀叹一口气,“曹老弟呦,这不是有些咱们都知道的原因吗,我这诸多限制加身,不好过于张扬,而且我要寻的此人,通过你们其实更为方便。你放心,你只管施法,如何能够跨洲只需交给这位崔小道友即可。”
崔东山一脸谄媚,他主动迎向城隍爷的疑惑视线,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包在我身上。”
就在曹城隍将信将疑之际,崔东山忙从腰间取出一支线香,伸手递向红烛镇城隍爷。“这是支冥音香,阳间之人捻动此香可与阴间亲人对话,诉说思念;阴间之人捻动此香可暂时抵御罡风,行走阳间;修士捻动此香可沟通阴冥酆都两界;而鬼修捻动此香可增强其术法威力。只是这香的燃烧速度不定,与术法本身有关,要说与西面金甲洲对上话确实不易,但与一海之隔的桐叶洲却不是什么难事,绰绰有余,绰绰有余哈。”
曹城隍听着眼前眉心有朱红印记的俊美少年这通介绍,立马意识到对方手中线香不是普通宝物,绝对是灵器,甚至是灵器以上的宝贝。他接过崔东山手中冥音线香,后退了两步,冲老秀才点点头,稍稍与几人拉开距离。
曹城隍打量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进入后院之后却一直没有发声的陈平安身上。相较于琢磨不透修为的俊美少年,红烛镇城隍爷显然更加好奇这位能跟随在文圣身边的三境武夫究竟是何来头。
陈平安以武夫之间的手势,抱拳拱手致意道,“见过曹城隍,我曾于返乡途中遇见三位游荡阳间的少年鬼魂,他们宁愿承受阳间烈日与罡风,也不愿转世投胎,执意要寻找一名叫作钟先生的人帮他们洗刷冤屈,我答应帮他们一起寻找,这才前来求助于曹城隍。”
看着少年郎的武夫手势,红烛镇城隍爷也是心中莫名亲近。山下武夫的手势本就与军营之中颇为相像,更别说曹光战在殉国之前本就是名小有成就的三境武夫,只是英灵不散,被礼部册封之后才被迫放弃了武道,转而走上塑造神灵金身,吸纳人间香火修炼之法。
红烛镇城隍爷点点头,他憨憨一笑,随即脸色肃穆。后院内景物无风自动,先前还隐约能够听到的香客祭拜之声戛然而止,曹城隍捻动手中线香,袅袅白烟飘起,四周沉入昏暗,如同夜色将至。
曹城隍与老秀才几人之间,浮现出一位长髯白发的威严老者形象,未见他嘴角有何动作,声音便已传来,“宝瓶洲城隍,跨洲唤我所为何事?”
城隍爷想着先前老秀才的言语,开口说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他姓钟。”
老秀才赶忙接过话头,补充道,“额他是儒家弟子,应该就读于桐叶洲大伏书院。”
刚还脸色不悦,想义正严辞斥责对方的桐叶洲城隍爷,转过身悍然看到老秀才的身影,辨认出身份的城隍爷一改面容,恭敬领命照办。
桐叶洲狐儿镇的某座小酒馆内,店小二正冲着自家风姿绰约的老板抱怨不已,哀叹着都正月里了,去年客人赊的账还是未结清,这样下去怕是连本钱都难以收回来了。
这小酒馆的老板叫做九娘,是个俏寡妇。这酒馆本是她男人开的,只是九娘过门没两年,男人就暴病离世了。镇上的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妇女们都说体态丰腴,面容姣好的九娘是个邪魅的狐狸精,还是个天生的克夫命,谁娶谁倒霉。
虽说小镇的男人们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主,但饱饱眼福这种事情都是不会落后的,也是靠着这样,这家小酒馆才能勉强经营至此,没有关张歇业。
酒馆干活的就三人,一个跑腿打杂的店小二,叫做小逸子,是被自家那命不好的男人收留的,来时还是个毛头孩子,现在下巴颏也开始长出细密胡茬了。后厨由九娘的公公负责,他最为拿手的就是烤羊腿,也是这家小酒馆的招牌,除去这个也就只会做些个下酒小菜,后面还是九娘要求,这才新添了道面条吃食。还有一个就是九娘自己,说是掌柜的,其实也是个干活的,店里的算账,采购都由她一人负责,忙时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也就闲暇时能够指挥指挥小逸子,摆摆老板娘的架子。
现在的狐儿镇,下着绵绵细雨,大过年的,谁又会特地来这小酒馆喝酒,也就一个穷酸书生打扮的,喝得醉醺醺的,倒头便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小逸子瞅见那穷酸书生,气就不打一处来,小镇的人好歹还有个结账的时候,就这个人从来这起的第一天,到现在拢共结了两回账,每次喝醉了倒头就睡,霸占着一张桌子不肯挪窝。一个读书人,混到现在连读书都放弃也是够惨的。
店小二刚想开口多说几句,九娘便打断道,“小逸子,你以后可得活出个人样,我不求个你有什么功名利禄的,但起码得有个担当,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别到时候连讨个媳妇还得我来操心,替你开口。”
小逸子听这话一头雾水,“老板娘,咋个突然讲这些,你是要帮我讨老婆了?”
“去去去,没眼力见,到后厨给我端碗面。”
桌上的醉酒书生一点没受影响,咂摸了一下嘴巴,脑袋换了个朝向又继续睡去,谁又说的准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九娘见此也就只能哀叹自己的命苦了。
恍惚间,四周沉寂,书生似乎有所感应,忙坐起身晃了晃脑袋,因喝酒而留下的脸上的红晕随即淡去。
红烛镇城隍庙后院内,曹城隍与老秀才之间出现了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面容正直,眼神明亮。老秀才嘴角含笑,盯着眼前此人。
桐叶洲书生跨洲对着老秀才深深作揖,恭敬行礼。
“大伏书院君子钟馗,拜见文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