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大伏钟先生(二)
老秀才站在当间,对桐叶洲大伏书院君子钟馗的作揖行礼坦然受之。
天幕之下,一位中年儒士正闭目养神。对他来说,浩然九洲中最小的宝瓶洲地界根本无需多为分心照料,宝瓶洲内既没有飞升境的大修士,也无错综复杂的势力宗门,要说需要特别关注的,除了那离经叛道,现为大骊国师的绣虎崔巉,还有就是那手持通行令牌,来往两座天下如过年探亲戚般令人头疼的青冥三掌教。
总的来说,照看宝瓶洲这方天幕,也算是趟安逸差事。
猛然之间,一股磅礴的浩然气息拔地而起,或许对于其他境界的修士来说难以察觉,但对照看浩然天幕的儒家圣贤来说却是再为熟悉不过。原本,按理来说,他应该秉公执法,将此情形记录在册并上报给中土文庙那边,但这位儒家圣贤只是轻轻咳嗽几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毕竟在儒家内部,他还是比较认同老秀才的学说主张的。
钟馗行礼完毕后,便挺直腰杆,不卑不亢,他朗声问道:“不知文圣特地通过城隍一脉唤我,所为何事?”
一旁的曹城隍对眼前这位在阴司冥府名声大噪的阳间读书人早有耳闻。
早就听说有一位读书人,不通任何鬼修法门,也无任何法宝庇身,便可抵御阴间的森寒与炼火,在酆都城内外来去自如,而且他并非是阴神出窍,而是阳间本体至此,至此便是无境状态。
每当钟馗来此,不是替阴间捉鬼驱魂,便是替阳间鸣冤申诉,毕竟是儒家子弟,再加上他为人随和,酆都城内的大小官员都对他大开方便之门。此等奇异之事自然一传十,十传百,就如此传播开来,
虽然阴阳两隔,但冥府却是连通四座天下,不分什么浩然,青冥,莲花,蛮荒。钟馗的名字也算是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响彻四座天下了。
老秀才略带神秘地一笑,他侧过身子,将斜站在自己身后的陈平安让了出来。简单为钟馗介绍一番后,老秀才便伸出手,让少年郎站上前来。
陈平安迎面上前,站在他肩头之上的陈吉祥则也是更加地贴近这位君子钟馗。纵使远隔两洲之地,陈吉祥也对这位读书人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谈不上亲近,也说不上畏惧,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不可名状。
钟馗自然对这位少年郎有了更加浓厚的兴趣,看样子老秀才不惜跨洲找寻自己,就是为了眼前这位放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的少年。
陈平安照旧诉说了一番自己的过往经历,如何相遇三名亡魂,他们又是如何渴望寻找到这位“钟先生”。钟馗一言不发仔细聆听,等陈平安言毕才抬起头。
这亡魂口中的“钟先生”就是自己无疑,钟馗无心探究为何远在宝瓶洲地界,需要特地寻求自己的帮助,他精神抖擞,准备就此出发赶赴宝瓶洲,陈平安拿出地图,将先前圈划作记号的位置展示给了这位书院君子,钟馗也是连声表示感谢。
就待钟馗风风火火准备动身前往宝瓶洲之际,老秀才轻轻站上前来,打断了钟馗的行动。
“莫要着急,就算你就此动身,最快也需十数日光景,我有一法可助你快速到达此地。钟馗,你且放松身心,阴神出窍。”
见文圣有令,书院君子钟馗自然不敢不从,他依言照做,阴神出窍行走人间。画面之中,顿时出现了两位君子钟馗的身形,两位钟馗分立左右,各自有着不同的表情与动作,却都规矩地站在原地,听候老秀才的调遣。
这一幕倒是让武夫陈平安看得目瞪口呆,崔东山则是适时地靠近到泥瓶巷少年,为其解惑道,“这个啊,就是修道之人特有的元神出窍法门,分为阴阳二神,修士魂修阳神,魄修阴神。阳神乃离体神魂,与本体差别不大,可单独行动;阴神却是处于虚无状态,虽也可出窍行走人间,但局限较大,常会受天地制约,并且无法使用本体所持法宝,相对比较脆弱,但阴神却是可单独修炼,自成一家,所以往往一些鬼修就是由阴神转化而来。至于这位君子钟馗嘛,其本身就是另类存在,沟通阴司冥府,阴神游走天地间更为合适。”
原来如此,陈平安对这般术法艳羡不已,能够分出阳神阴神,并且能够各自为战,想来不仅是对敌,还是助阵都是有莫大好处的,不过作为武夫的自己是观不到这片天空的风景。陈平安倒也并不气馁,外出游历过一趟的他眼界开阔了不少,再加上有武夫顾佑这座十境大山立于前,陈平安在心中早就埋下攀登武道最高峰的志向。
老秀才双脚轻轻踏地,一遍又一遍有规则地律动着。这红烛镇城隍庙的后院,如地震般开始抖动摇晃起来,曹城隍盯着周遭的变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崔东山则是适时地上前为他扇动清风,安抚他的心灵。
在陈吉祥的提示下,陈平安倒退数步,留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不知是否产生了错觉,在少年郎的眼中,老秀才的背影开始起伏摇曳,如水中涟漪般。陈平安又哪里知晓,身死道不消的老秀才,舍弃了自我,舍弃了儒家种种神通,仅以神魂行走天下。
“你又何苦要合道这三洲地界,真就是杀身成仁吗”崔东山安抚完曹城隍之后,凝望着老秀才消瘦的背影,不禁喃喃道。崔东山不曾知晓,自从他这次再见到老秀才,已经是第几次看着老秀才的消瘦身影黯然神伤了,那是一种不能为其分担的痛苦与自责,哪怕表面玩世不恭,却依旧难以抹去这份执念。
大地的律动渐渐增强,又有道道浩然之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气势恢弘,不可名状。远在天幕之下的中年儒士也是维持不住读书人的涵养,冲着宝瓶洲某地破口大骂,这杀千刀的老秀才,哪怕出了功德林也是那么的不让人省心。
骂归骂,中年儒士手中动作不停歇,只见他取出一方火泥砚台,就这么径直朝着大地丢掷下去。火泥砚台被抛至半空中化为无形,将那冲天而起的浩然之气尽收其中。
城隍庙后院的律动盖过了一切,钟馗的身影也如同孤身漂浮于海面的扁舟,形单影只,难以抵抗浪潮的侵袭。
见准时机,钟馗的阴神往前迈出一步,这一步跨越千里,脚踏实地。他就这么站在了红烛镇城隍庙的后院之中。律动戛然而止,老秀才的脑袋之上出现了细密汗珠,老人也是微微气喘,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钟馗与自己的阴神对视一眼,随后一同转身,再次向老秀才郑重作揖。
曹城隍依旧沉浸在文圣这手挪移天地的无上神通之中,直到崔东山打趣地提醒,这才缓过神来,急忙掐灭了手中的冥音香,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显得有些不合礼数,他尴尬地冲着看向自己的阴神钟馗笑了笑。
终于是喘顺了一口气,老秀才敲了敲后背,不经意间屈指向上一弹,从半空之中落下的一方火泥砚台就这么砸在了曹城隍的肩膀之上。
“诶呀呀,这不是路老哥的火泥砚台吗,看来路老哥也打算出上一把力。钟馗啊,那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等你妥善处理此事之后,再来曹城隍这里,由他打开这方火泥砚台送你阴神与本体归一吧。”
钟馗与曹城隍各自行礼,嘴中却是共同喊道:“谨遵文圣教诲。”
“文圣老先生,我能和钟馗大哥一同前去吗?”陈平安站在一旁发问道,看来他也是放心不下那几名亡魂。
老秀才捋了捋胡子,笑呵呵说道:“平安呐,这件事情你就交给钟馗去做吧,你是武夫,身上的武夫真气反倒会冲撞了那几个小家伙。”
钟馗也是点点头,他望着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的少年武夫,拍了拍自己胸脯,表示一切放心,包在他身上。
陈平安细琢磨了一下,确实如此,自己作为武夫,不仅帮不到什么忙,反而还会起到负面效果,他点了点头,随后便跟随这老秀才一齐离开了城隍庙。
桐叶洲狐儿镇的客栈内,醉酒的书生只是梦呓了几句,身子转变了个方向,继续酣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