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红烛念心明(四)
几人一同落座吃着早饭,对于陈吉祥来说,这是一顿心心念念的难得美食,自从鹤上城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平静地端坐在桌子上享受美味了。
“小平安呐,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不妨与我说说看。”
陈平安被老秀才这么一问,嘴中的咀嚼动作突然一顿,若非是老人的这么一句提醒,自己也没太过注意心中的愁云惨淡。仔细想来,好像确实有一石头压于少年郎心湖之间,沉溺于湖底难以看清。
有些恍惚,有些惆怅,少年郎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所忧愁的是什么,思绪万千却乱作一团,好像是记忆有意掩埋删减。
一旁的陈吉祥与崔东山也是自觉停下手中的碗筷,两人安静地看向陈平安,给他足够的思考空间,害怕丁点动静便会扰了少年郎的思绪。
却是有些想不起了,冥冥之中有片云彩遮蔽了天空,哪怕太阳当空,却也洒下一片阴影。老秀才见对面而坐的陈平安这般模样,心中也是越发惊疑,他双目凝神望去,浩然三洲的山河气象汇聚于两眼之间,发现陈平安的心境之上有根细如发丝的剔透丝线,牵坠着少年郎的部分记忆,使其不得掌握自身全貌。
老秀才心中了然,只见老人放下手中筷子,双手张开并扬起,宽大袖袍渐渐撑开,如展翅大鹏遮蔽天地,一桌四人随即沉于暗处。
口中默念,老人的干枯双手奋力一扬,袖袍收回,刚还在红烛镇吃着早点的一桌四人,连人带物出现在一片静谧竹林间,只是几人原本围坐的桌子,便是成为了这片文林竹海中的石桌。陈吉祥四周张望,对这般天地转变惊叹不已,崔东山则是微微骇然,转瞬之间复于平静,他拿出折扇轻轻地扇动,阵阵清风徐来。
随着崔东山手中的扇子扇动,这方小天地也开始吹来阵阵清风,竹海摇曳,沙沙作响,轻柔的微风吹拂着少年郎的脸颊,使得他的心境沉淀下来。
从双眼紧闭的状态下微微睁开,少年郎这才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方小天地之间,满眼的翠绿伴随可借他物所见的清风映入眼帘,竹叶摩挲所带来的沙沙作响洗涤着陈平安的浮躁心灵。他感觉自身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因处于瓶颈而躁动不安的武夫真气,也首次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主动平息下来,一呼一吸之间,尽是与此方天地的同频律动。
斗笠客阿良所传授的呼吸法门,在陈平安不自觉的操控下运转,天地真气灌入体内,在其间分别运转了一个大周天与一个小周天。
“道家有言:人秉天地之气而生,天人相合则活,天人相离则死。平安呐,你就尽自我可能,多运转所学呼吸法门,能够吸收多少便是多少,无需约束,有我为你在旁相护。”
陈平安点点头,随之再次闭上双眼,一旁的陈吉祥也是眸光发亮,跃跃欲试。
老秀才抚须而笑,“小家伙,你自然也是可以,去吧,盘坐于平安头顶之上,也可以为其提供部分天地灵气。”
陈吉祥听闻此言,朝着老秀才连连拱手,兴奋嚷道:“多谢文圣老爷,多谢文圣老爷。”
随着陈吉祥的加入,一人一精怪就此入定,此方天地之气如旋涡般疯狂涌来,老秀才轻挥衣袖,其势骤缓,足以让他们和缓吸收。
崔东山倒是百无聊赖,他东张西望,最终眼神定格在不远处的那座简朴竹屋之上,“这便是文庙的功德林?你之前就生活在这个地方?”
老秀才循着崔东山的目光望去,“是啊,这片林海也算是礼圣对我的特殊关照,难得的静谧,不受外界干扰,也可以让我安心在此处‘反省’。”
听到如此刺耳的字眼,崔东山猛然跳将起来,“反省?反哪门子的省,本来就是理念的探讨,落地的设想实验,非要被那群人上升至学说之争,文脉之争,狗屁的三四之争。一个个的读书人,都是躲在功德大义之下,冠冕堂皇的鬣狗罢了,实验输了吗?设想败了吗?若是期限延长百年,结果又是如何,亚圣一脉他们敢吗?难道不都是为了这穹顶之下的万千生灵着想,天下大同都是狗屁,趋名逐利才是人性根本。亚圣一脉如此着急打压,就是容不得违反儒家教义的声音存在,容不下儒家内部有不同的治世思想。”
崔东山越说越是着急,情绪也是越来越激动,最后他定了一下,顿时同泄气一般,凄惨一笑:“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这话讲的还真是有道理啊。”
老秀才静静地等待眼前这位心智机敏却行为怪诞的俊美少年发泄完心中情绪,这幅光景眨眼就在昨天。干枯手臂缓缓地朝崔东山伸去。
害怕因自己一时激动说错话而再次被老秀才责罚的崔东山,看见他的手掌伸来,便是下意识的往后躲去。只是这次,老秀才只是轻柔地握住了崔东山的手腕,将其轻轻拉至自己一旁。
“这些话,这里说得,外面可说不得。我倒是没什么,愿赌服输,自囚在功德林间,祭祀神像,圣人头衔什么的皆是虚名,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你比他人再为清楚不过了。只是苦了你们,苦了那些愿意追随我所创立一脉学说之人。”老秀才一手握住崔东山的双手,另一只手轻拍他的手背,力道柔和,如哄婴孩入眠般。“你这副样子,倒是与从前颇为相像,看来这瓷人之法,算是大成了。”
本有些眼角湿润的崔东山,听到这句话,猛然间将手抽回,“我与那老家伙完全就是两个人,哪里相像,一点也不像。”他从腰间拿出一面古朴铜镜,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样貌,试图找出那不同之处。
陈平安这边,对老秀才与崔东山的言语毫无感知,心湖古井不波,武夫真气在其体内缓慢流转,无形之中更为他夯实体魄基础。终其来看,不仅心境粹然,武夫道路也是有所裨益。
终于,脑海之中如电弧闪过,一阵刺痛传来,一根连结天地的丝线绷断,束缚少年郎的心境之锁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万里之外的黄沙荒漠,有一驼队正扛着风沙举步维艰,远远吊在队伍最后的一位老者似乎是有所感应,他抬头望了望远处席卷而来的沙尘暴,单手扶住斗笠,用另一只紧了紧遮掩风沙的面巾。
“邹伯,怎么了吗?”
听到有人呼唤,他也是扛着风沙大声回应道:“没事,继续前进吧。”
“好,邹伯你可要跟紧了,稍不留神这片大漠就会让你迷失方向的。”
被唤作邹伯的老者点了点头,被风沙吹拂,导致他的双眼血红,本能地眯缝起眼睛,他继续埋头跟上前方驼队。
功德林内,陈平安缓缓睁开双眼,一口浊气被其吐出,消逝于天地之间。陈吉祥也随之睁眼,吸纳了足够的天地灵气,小家伙头顶的叶片显得更为翠绿。
瞧见陈平安这份异样,崔东山也是小声嘟囔,咒骂着那自诩算无遗策,尽言天事的阴阳家老祖。
并无任何人的控制,本名为“小酆都”,被陈平安改为“初一”的飞剑从养剑葫内自行飞掠而出,绕着这方小天地自由飞荡。
陈平安看着那把逍遥徜徉天地间的飞剑,心念澄澈,终于想起了自己心中所忧愁之事。他刚想开口言语,却被老秀才抬手拦下。
“平安,先驭回飞剑再说。”
陈平安点点头,他心中默念,与飞剑“初一”之间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牵引。少年与飞剑似乎在争夺话语权,两者丝毫不相让,如同拔河一般,陈平安很难做到与老秀才那样对这把飞剑如臂指使。飞剑“初一”在陈平安的手中更像是一个顽劣的孩童,不受心念的驱策。
在短暂的相互拉力之后,陈平安紧闭神识,单以自身若有若无,游离在外的武夫真气套住了“初一”,使其悬停半空动弹不得。
陈平安单手挥动养剑葫,心念一招,要将飞剑再次召回。
像是知道自己逃脱不成,飞剑“初一”更是调转方向,直朝陈平安飞来。陈吉祥依旧盘坐在少年郎头顶,却对这一幕胆战心惊,飞剑速度很快,他根本追寻不到。
少年郎却是并不慌张,他伸出食指与中指,在最后关头轻巧一夹,飞剑“初一”便被轻松夹在指尖,养剑葫挥动,少年郎成功将其驭回葫芦内。
老秀才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大袖一挥,此方天地消散,几人再次回到了红烛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