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红烛念心明（三）
随着纸张洋洋洒洒飘散在地，妇人也是哭出了声，好似情绪决堤般，她不再言语，也不愿意去看自家男人的脸面，她止住泪水，愤懑转身进入屋内收拾东西。今天是大年初二，妇人应是要回娘家去了，只听见屋内还有孩童声音，柔柔怯怯，怯懦地喊了声“娘。”
见到闹剧落幕，围观的众人纷纷离去，主人公之一的男人却依旧站在原地，他保持着先前抬头姿势，望着天空愣愣出神，这应是喜庆日子的年初二早晨，在他心中却是这般萧索悲凉。
巷弄口的满地纸张随风飘散，正吹向陈平安所在方位，少年郎急忙伸手抓住那纸张，他走上前两步，帮着将那人将散落一地的纸张捡起。
老秀才见状，也拉着崔东山一起帮忙捡拾，归拢到一起后，他递给少年郎，微微抬头，并用眼神示意陈平安将其一同归还。
陈平安心领神会，他抖落了一下纸张，掸去几乎不可见的尘土，顺道低头瞄了几眼。纸张之上字迹行云流水，哪怕陈平安无法领略字中神意，单是如此粗看一眼，也能断定此人的书法造诣不俗。
两步来到那男人身前，少年郎伸出手递过纸张。
感觉到旁人的注视目光，那男人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缓缓低头，他先是看向那摞倾注自我心血的书稿，随后视线上移，看向陈平安。
男人嘴角泛起苦涩笑容，他一手抵在书稿之上，不过却并非接过，而是微微用力将其推向陈平安方向，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兄弟，这些个我不需要了，你就帮我处理掉吧。”
陈平安有些焦急，“这些书稿不都是你写的吗，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男人脸上愁苦面容更盛，如同阴天下的汹涌海浪，一层高过一层。“或许该就此做个了断了。”
“这些个文字，不都是你辛苦写就的吗，就这么不要了？”陈平安对男人的决定难以理解。
“纸上文字换不来人间几两碎银，我若是再这般执迷不悟，反倒对不起为我辛苦操劳多年的结发妻子了。”
这是执迷不悟？陈平安握着手中书稿，陷入自我沉思，老秀才就只是待在原地驻足看着这边，没有作任何表态。
“原本我便知道仅靠这些书稿难以出头，只是心中尚有一股气未能抒发，总想着会有人赏识我的文字，可到头来终究如此，人生总要学会将就不是吗？”男人说话间，长叹一口气，随后又是自嘲一笑。“我与你说这些作甚，大过年的，倒是扰了你的心意。”
陈平安握住书稿的左手微微发紧，他抬头直视着那男人，眼神清澈也明亮。“若是如此，既然你要将此摞书稿处理掉，不如便宜卖于我。”
男人闻言也是直视陈平安的眼神，他能从眼神中确切感知到少年的话语并非儿戏之语。“你我有缘，你若是想要，自行拿去便是，本就是将要处理之物，何谈买卖一说。”
陈平安摇摇头，“你说人生总要将就，但心血之物不该就此糟蹋，哪怕换不来人间的几两碎银钱，我也觉得这摞书稿值得郑重交付给下一个人。你开个价，我会把他买下来。”
陈平安的话语一下子打动了男人，如闪电照耀苦涩心海，绽放出一瞬间的绚丽光彩。“我这书籍，写的是少年侠客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从心中构想到至此成书总共花了八年的光景，开价八两银子，卖于你可否。”
少年郎没说二话，他将手中书稿递给陈吉祥帮忙拿着，于隐秘处从咫尺物中掏出钱袋，零散倒出，细数之下也只有不到四两银子。崔东山见状便要迈步上前，老秀才轻轻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掺和其中。
将手中的银子递向那男人，“我只有这么多，以后有了钱，我再将余下的补上。”说着，少年郎侧过头看了看男人居住的地方，似乎是想要记下此处。
这一次，男人没有再拒绝，他笑了笑，接过银子放入怀中，轻声说道，“不碍事。”
陈平安从陈吉祥处接回那摞书稿，说道：“我看书稿之上没有先生的名字，可否请先生留下落款。”
男人当然不会拒绝，只是手中无笔，一时为难。老秀才轻拍了一下崔东山的肩头，崔东山乐呵地走上前，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馔玉狼毫笔，凑到两人之间。
老秀才依旧站在原地，两位少年的身子凑近到一起，注视着男人的行云书法。此时此刻，又如亲密无间的故人一般，落在老人眼中勾出了无限回忆，不知何时，浩然天下的第四位儒家圣人，竟眼中泛起晶莹泪花，口中喃喃地念叨着过往身边弟子的姓名。
拿着那摞书稿，陈平安将其整理齐整后，再次看了眼书中落款，写着“金耽才”三字，这便是这摞书稿的作者名字。陈平安将其放入咫尺物中小心收好，小跑两步，追上了前方排队的老秀才与崔东山。
性情跳脱的崔东山俨然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更何况他的口中言语多是些山上山下的志怪言语，早已把好奇心重的陈吉祥哄得一愣一愣的，处得相当不错的两人正排队购买着清晨吃食。
见到陈平安来到身旁，老秀才也是打趣道，“小平安呐，怎么就想着出钱买下了这摞书稿，是惊鸿一瞥望见书中的非凡之处了吗？”
听着老秀才的言语调侃，陈平安也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那位金先生说的话语有不对的地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我的心中不肯认这个理，所以就想着把他的书稿买下，也是顺从了自己的心中想法。”
老秀才闻言，欣喜地用双手拍了下陈平安的肩膀，“有你自己的想法，并且愿意为心中想法去付出行动这很好啊。”
“可我怎么也反驳不了对方，连到嘴边的话语也没有，这也算好吗？”
老秀才摇摇头，“不必自责，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道理，这些不仅仅基于所学知识，更与他的经历与处境息息相关。所以我们读书人治学，就不能束缚于某一个框架，拘泥于某一个细节，要究其根本，讲清楚本质的，也是基本的道理。”
“好像懂了，好像又没懂。”
“没事没事，平安呐，你要知道，世上有句话，叫作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你走过的路广了，看到了的人多了，经历的事情丰富了，自然而然的也会明白万事万物层层包裹下，最为本质也是最为朴素的道理。”
陈平安点点头，这点他倒是十分明白，也是与齐先生有过约定，要去见识一下外面的大千世界。陈平安张望了一下，四下也没有人注意这边，他微微靠近老秀才，凑上前轻声说道：“其实刚才我也是想到了老先生说的，‘只要有心，无需拘泥于几本蒙学书籍’。”
老秀才愣了愣神，看起来外表老实的少年郎还是有不少的小心思藏在心间，“这么说，你也有将这摞书稿当作蒙学书籍的意思。”
陈平安露出了应有年龄的羞赧表情，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想着，这摞书稿可能在这里不被人赏识，可是万一到了外面却能得到他人关注也不一定，所以就要了那位先生的注名。要是真的装订成册，我应该也能分得其中一笔报酬吧。”
老秀才盯着陈平安，心中几道身影重叠，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响彻天际，也不去管街上行人的诧异眼神。许是很久没有这般开心，老秀才口中不断说道，“善，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