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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境遇各不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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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宝瓶洲北部,大骊皇城内的某处宫殿内,宋集薪正在伏案阅读,自从由小镇来到这里后,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没有了可以言语嘲弄的楞头邻居,陪同自己的丫鬟王朱也是时常不在身边,好像来到这里后,便是自然而然地穿上了名叫宋睦的尊贵外衣。反倒是书桌上,从天禄阁借阅而来的藏书越来越多,堆积如小山般,任其阅读。

    寒冬时节,屋外大雪纷纷,屋内却是温暖如春,这也得益于宫殿修建时在墙壁上挖好的火墙,有专门的府司会每隔两个时辰将那上好的无烟木炭填入其中,暖气就会透着墙壁传入屋内,相比于以前小镇时,借用自己烧炭取暖,这真是番别样的享受。宋集薪感慨万分,也难怪会有人说“人苦冬日短,我爱冬夜长。”

    宋集薪,或者说大骊二皇子宋睦,其实眼下心思根本就不在面前的书本之内,听闻前几日国师崔巉的话语,宋集薪可谓食不下咽,寝不能眠。国师的言语中藏有好几种含义,宋集薪不断去猜测话语背后的真实意思,越深入却越发会对这位国师大人感到毛骨悚然。到了现在才发现,只有往昔小镇无忧愁的时光,才能够让他在这番臆想之中抽离出来。

    书房的大门被推开,屋外风雪趁机涌了进来,突如其来的寒意惊醒了这位发呆的大骊皇子。宋集薪抬头望去,走进来位与风雪融为一体的沧桑老人,虽说面容苍老,但身体依旧硬朗,行走起来龙行虎步,正是那位傲视东宝瓶一洲之地的大骊皇帝宋正醇。

    宋正醇一手提着只精巧炭炉,一手抚摸着悬挂在腰间的玉佩,跨过门槛迈步进入屋内。门外侍候的太监如同夜晚房梁上的野猫,轻巧地为这间书房内大骊皇朝上下地位最为尊贵的两人关闭屋门,提供独属于他们这对父子的静谧空间。

    皇子宋睦慌忙收拾杂乱的桌面,就要起身迎接大骊皇帝。宋正醇只是微笑地抬手虚按,示意他无需多礼,然而宋睦依旧起身行礼,让出了自己桌案后的椅子。宋正醇见状也是摇头苦笑,看得出这个儿子的脾气随自己这般脾气倔强,宋睦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宋正醇将手中炭炉放到一边,来到椅子上坐下,他看着依旧低着头不肯面对自己的宋睦,开口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也无需拘束。我不是大骊皇帝,你也不是大骊皇子,我只是你爹,你也只是我儿子,去搬把椅子来我旁边坐下。”

    宋睦依言照做,他坐在宋正醇一旁,略微有些惶恐,不知道对方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他一下便想到了之前在皇宫广场上崔巉说过的忤逆言语,对于大骊的皇位到底作何感谢,他宋睦确实也说不清楚。只是崔巉作为大骊国师,是将大骊王朝从一个日渐式微的北方蛮夷小国带到如今版图可称霸一洲的强盛大国,不仅是未来的帝师,也是眼前这位当朝皇帝平生最为敬佩的人之一,几句忤逆的话语由国师口中说出,非但不会如何,甚至会被认为是对接班人的再度考量。可是当今太子宋和不正是国师崔巉的弟子吗,皇子宋睦会因此有何下场,帝心难测,不是旁人可以揣度的了。

    皇子宋睦在心中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陛下今日前来,是找儿臣有什么事情吗?”

    宋正醇又一次将手举起,他摆了摆,沉声说道:“不是和你说了吗,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搞这君臣一套。”

    “平日里事务繁忙也抽不出时间,难得今日有空,就过来看看你。你回家这么久了,还没有和你好好聊聊。”

    “我在这一切顺遂,听说皇城边上那座仿白玉京被那剑客阿良打碎,损失惨重,连其中飞剑也是折损颇多,还被他夺走了一把镇楼的长剑。”

    宋正醇洒脱笑道:“有舍才有得,人倒是不能总盯着自己失去什么。至于说损失什么的,只能说是在我大骊承受范围内。十三境剑修阿良,不知道等到下一次白玉境重修完整后,能否抵挡。”

    大骊皇帝眸子中透着期待的光芒,他扫了一眼书桌上堆积如小山的书籍,打趣道:“听天禄阁的阁老说,你经常性地去那边借阅书籍,还能对这些个事情上心,两头都不耽误啊。”

    跟着宋正醇的视线,宋睦也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桌。“是的,天禄阁的藏书颇为丰富,是我以前从未接触到的,我就想着多借阅些涉及的不同领域书籍。”

    宋正醇眯眼细看了几本书籍名称,所涉及的范围确实颇丰,百家思想,兵法政治,人物传记,堪舆风水,倒是巧妙的避过了容易留人口舌的书籍类型。

    “给你安排的课业,完成的如何了?”当时宗人府及礼部共同设立的认祖典礼结束以后,朝廷就给宋睦安排了一位老师,为其传道授业解惑。

    “按部就班,太傅对我的教导颇为悉心,只是我资质愚钝,拖慢了课业进度。”这当然是自谦的说法,宋睦的资质早在小镇就已经显露无疑,与恪守规矩的赵垚相比,宋睦更像是张扬的群星,只是他自己颇为不上心,只想着以前任督造大人私生子的身份在小镇悠哉游哉地过日子,对小镇的流言蜚语也无所谓,连当时的齐静春也是拿他没有办法。

    “你初到大骊京城,可以多出去逛逛,没有必要一直待于此处,若是你想要去那座仿白玉京看看也无不可,大骊本就没有禁止皇子外出的规矩。”宋正醇笑意温醇,仿佛两人之间拥有着浓厚的父子之情。

    “我来到这京城,对周遭一切都不熟悉,身边也暂无亲近之人,暂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宋集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宋正醇明显对自己儿子这般不爽利的态度感到不快,他觉得宋睦的行事风格很像自己,当然前提是没有那么的多脏话。比起宋和的做事谨小慎微,他更加喜欢宋睦这样。

    “我是想着去祭拜一下宋豫章宋大人,毕竟当初在小镇受他照料颇多,一直未和他当面道谢。”

    听到这里,宋正醇的脸上笑意收敛,他抬头望向窗外,眼中的一抹寒意被他恰好隐去。

    见到如此皇帝细微的表情变化,宋睦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说到底他对眼前的这位大骊皇帝,自己久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打心底有着敬畏之心。宋睦意识到小镇前任官窑督造大人宋豫章的下场,并不是善终的场面。

    沉默片刻,宋正醇缓缓开口,他的嗓音依旧如温醇。“宋豫章确实是个清流明官,为我大骊鞠躬尽瘁,建功颇丰。”

    书房内,大骊皇帝将往事缓缓道来。“当初大骊势微,若非有仙家宗门长春宫的帮扶以及国师的计策,或许大骊将要亡于我手。后来为了吸纳更多气运,大骊举全国之力,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进入骊珠洞天的名额。我的两个亲生骨肉,也就是你与宋和,让谁前往骊珠洞天,我难以下这个决定。在皇后的建议下,中土阴阳陆家为大骊占卜预测,而就是那次占卜决定了你与宋和之间截然相反的命运。”

    “将你送到骊珠洞天后,我放心不下,便派了几位大内高手前去护你周全。然而洞天内规则约束,他们进入后就只是成为了只会些个拳脚功夫的武夫。然后在我的筛选下,便差遣宋豫章前往小镇任职,同样的也是为了照顾你的安危。从那时起,每一年你所经历的大小事务都会详细的记录在宗人府内,装订成册,一岁到十五岁,一共十五本厚厚的册子,事无巨细。”

    听到这里,宋睦的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担忧与害怕涌上了心头。既然宋豫章是如此,那么与他有交集的小镇的其他人会是何结果。

    “时任侍郎的宋豫章,却被我贬去了偏远小镇担任官窑的督造,在外人看来,他是难以翻身的场面,但是只有明白其中内情之人,才知道他被赋予了多大的期望,他肩上背负了大骊王朝兴盛。”

    “宋大人难道做的不好吗,他在小镇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从不会像那些个迂腐官员只知高坐公堂之上。对于官窑烧造一事也十分上心,听说自他上任以来就没有出现过任何窑造瓷器延期等事故,他深受小镇百姓的爱戴,对我也是颇为照顾。”宋睦讲到这里,已然不是当下的身披华贵锦袍的大骊皇子,而是又一次成为了小镇泥瓶巷弄里那个穿着一般衣裳的宋集薪。连他自己可能也是没有意识到,他说出这一段话的时候,语气稍显急促,反而有了质问甚至是责怪的意思。

    “他逾越了规矩,并且并没有照顾好你。”宋正醇冷冷的一句话,瞬间惊醒梦中人。就是这么句话,让情绪急躁的宋睦一下手脚冰凉,心中仿佛雷霆劈下,海浪席卷,整个人有些眩晕。

    逾越了规矩,是了。九五至尊的大骊皇帝,雍容华贵的大骊皇后,怎么能够允许自己的孩子被非议为是督造大人的私生子,是个野种。而后半句,更是让宋集薪害怕,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愿去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七岁那年的雨夜巷弄里,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孤单孩童,那个穿着自编草鞋的落魄孤儿,如此接近死亡的窒息感觉,每每想起,宋睦便会汗毛竖起。哪怕他不愿意承认,那个穿着草鞋的孤儿却也已成为了他的心魔,宋睦嫉妒他,宋集薪嫉妒他,再多的言语刻薄,再多的冷嘲热讽也只是为了掩盖他的嫉妒,嫉妒对方的坚强。一向自负,对任何事情都能够游刃有余的宋睦,或是宋集薪,面对陈平安也只能痛苦不堪地承认自己并不如他。

    看到宋睦呆坐的状态,大骊皇帝那份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感情还是有所萌动,父亲的角色大过君王的角色,他柔声安慰道:“宋豫章有功有过,但是功过不能相抵。虽说他已被死,但大骊也为他塑造了金身,册封他为山神,而封地和祠庙就在小镇外的那座落魄山上。”

    宋睦依旧愣愣出神,不知道他是否听清楚了宋正醇的话语。

    宋正醇走到宋睦面前,拉起他的右手,宋睦不知道这是两人的第一次接触,也是唯一一次接触。宋睦看向这位地位尊崇的大骊皇帝,依旧显得那么陌生,宋睦突然觉得他苍老了好多,不仅仅是显而易见的容貌,而是整个人的状态,已经跌入了谷底,所谓的意气风发也如同风中残烛一般,苦苦支撑。

    宋正醇右手拉起了宋睦的右手,用自己的左手作笔,一笔一画地在宋睦的手心书写文字。仿佛是怕宋睦察觉不出写的是什么字,大骊皇帝书写的每一笔都格外缓慢,一笔一横写尽了这对父子相隔十五年岁月的感情寄托。终是写就了几个字,宋正醇将宋睦的右手翻过来,父子俩手心对手心相握,触电的感觉让宋睦再次心头一颤,他发现眼前作为自己父亲的这个人眼神浑浊了好几分。

    宋睦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宋正醇的微微摇头打断。大骊皇帝用自己的左手拍了拍两人相握的手掌,最后紧紧攥住。宋睦读出了宋正醇在他手心所写的四个字,分别是“寿,三,小心”。

    宋正醇松开手,挺了挺腰杆,仿佛又一次恢复成了那位对大骊王朝有着绝对掌控力的君主,是那位将王朝带向兴盛的皇帝,看似温醇,大度与散漫的背后,有着近乎自负的自傲。他捏了捏腰间悬挂的玉佩,走出了这座房间。

    独留下一口炭炉,其中燃烧着上好的无烟白炭,炭炉之上刻有精美的海棠花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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