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境遇各不同(一)
南婆娑洲,亚圣一脉陈氏学宫边上的一条幽静溪流旁,一位身材健壮的青年正端坐在平滑如镜的巨石之上,青年面对着潺潺作响的溪流正头往下一点一点,原来他是跑到这里这里睡觉打盹了。
微风拂过,吹动了青年的藏青色儒生长衫,放在巨石一旁的书本书页随着微风轻轻翻动,书页哗哗作响,与青年身后摇曳的静谧竹海相得益彰,暖阳,微风,竹海,溪流,打盹的儒衫青年,好一片祥和的画卷景象。
从竹海中走出一位老者,也是一样身着儒衫,除却霜白的双鬓,身姿挺拔的他难以让人看穿真实年龄。老者两手负后,悄悄走到了打盹青年的身后,轻手轻脚地拿起徜徉在风中的翻页书本,拿到近前仔细翻看。
原来在这儒家经典著作的里面,还夹杂着一本由青年自家乡小镇带来的祖传剑经,对比了一下两本书籍的折旧程度,看样子这个儒衫青年在儒学这方面下得功夫远没有在剑经上的多。
想到这便没好气的儒衫老者将手中书籍卷成卷,用其敲打着这挺会找地方享清福的青年。
“诶诶,还不快醒来,诶诶,刘羡阳。”
被老者用书籍敲醒打搅了清梦,刘羡阳从打盹的惺忪状态缓了过来,午后的阳光对他来说依旧有些刺眼,眯缝着双眼,渐渐看清了眼前老者的面容。
一向没心没肺的刘羡阳也无一丝被抓包的心虚,他微微地伸了个懒腰,“老陈呐,咋啦这是,是不是也读书累了跑这休息来了。”
“哦?这么说你是读书读累了才在这休息片刻的?”老者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眼中露出玩味的眼神。
“是啊,这一天天书给我读的,腰酸背痛,这不就抽空打了那么小会盹,还让你给撞见了,你就说,巧不巧。”好似是为了更有说服力,刘羡阳拖长了最后三字的音调,配合扭动着脖子,开始用手锤打着自己的腰部。
“那还真是巧,是我错怪你了。”儒衫老者说完,便伸手将书籍递过去,只是在半道上,老者手腕一抖,被夹杂在中间的那本祖传剑经就滑落到了地上。
刘羡阳见状,哎呦了一声,赶忙跳下巨石,从地上捡起那本剑经。拿起剑经,刘羡阳抖了抖莫须有的尘土,便收进了袖口中,他也丝毫没有被当面拆穿的羞愧,扯着嘴角谄媚道:“咋回事这是,忘记收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
儒衫老者也不继续打趣刘羡阳,他将书籍轻放在巨石之上,用双手抚摸着这块光滑如镜的石头,石头明显是被利器削平,并且是被层层打薄,没有个持之以恒的功夫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刘羡阳,没想到你小子练剑倒是一把好手。”
“那是!”刘羡阳一听这位陈夫子的夸赞,一下便来了兴致,他用那袖口擦拭着巨石,还故作夸张地在上呵气,那模样活像某个饭馆店伙计,这爱岗敬业的态度,说是老板将女儿和店面全盘托付给了他也不为过。
“老陈,来,坐这。”刘羡阳殷勤说道。
待陈夫子坐下,刘羡阳便为其捏肩捶背,还询问着自己的手法,力道如何。
“你是不知道,我刘羡阳那可不就是个练剑的奇才吗?家乡烧瓷器的姚老头,烧瓷的手艺没得说,毕竟御用官窑的大师傅,偏偏就挑我做了关门弟子,非要将那独门的制瓷跳刀手艺传给我。后来,那刚来小镇,在溪口打算开炉铸剑的阮铁匠也是第一时间收我做了大徒弟,想必他们都看出了我这卓绝的练武天赋,没办法,一身光芒藏都藏不住。和我相比啊,我那好兄弟陈平安就不赶趟了,非但姚老头不待见他,打铁的阮师傅也不要他,要不是有我提携着,瘦了吧唧黑猴子似的,早就饿死了。”
“呦!想不到你刘羡阳还挺重情重义的嘛。”陈夫子抬手打断了刘羡阳的动作,挥挥手示意他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刘羡阳也不客气,没啥礼节规矩,就那么径直来到陈夫子身旁坐下,挪了挪屁股,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没办法,谁让我和陈平安有过命的交情呢,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在干嘛呢。”
陈夫子侧过头,打量着身旁这位健壮的青年,盘着发髻,身着儒衫,春风得意马蹄疾,现在的刘羡阳确实与刚来南婆娑洲时大不相同,但内里却依旧是那个样。
“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练的如何了?”
“不如何,这剑经妙的很,竟然可以梦中练剑。现在我是白天读书,晚上练剑,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是借着午间时分打个盹。”刘羡阳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
“清和吐纳之术,可以尝试打坐入定,用以恢复灵气,滋养神魂,配合你的梦中练剑,事半功倍。明日这个时分来竹林找我,我会传授你此番法门。”陈夫子须发随风飘动,仙风道骨之姿,犹如天人,若非一身儒衫,倒是颇像得道之士。他一手放在刘羡阳的肩膀之上,手掌温热,潜移默化中,为青年除去了一身疲惫。
“咋个今天不教我,非得等到明天?”刘羡阳一向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他性格豪爽,待人接物却也不失细腻,或许这也是他能够得到他人青睐的原因之一。
“今天不行,你得去抄书。此书拿去,抄上一百遍,要用楷书抄写端正,若是笔画龙飞凤舞潦草杂乱便全部重抄,记得晚饭前完成,交给周夫子过目。”陈夫子将书籍交给刘羡阳后,便闭目养神,谢绝了青年的讨价还价。
听闻此番话,刘羡阳苦着脸,看着老人平和的脸色,深深地哀叹了口气,跳下石头,往学宫住所处走去。
老人睁开眼,看着儒衫青年远去的背影,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满意地笑了笑。左右双肩之上,出现了一只赤色金乌与一只墨色夜鸦。
东宝瓶洲,在一处灵秀异常的东部地区,有这么一片磅礴的水域,岛上灵气充沛,常年雾气萦绕,迷迷蒙蒙宛若置身云海一般。相传此地在千百年前是一处灵气稀薄的死水之地,只是有位从中土神洲游历而来的儒家圣人,在此地证得大道,引得天地共鸣,气象万千,灵气倒灌,万物竞发,故而变得灵气盎然,恩泽后世。湖中的一座座矗立石碑,传闻就是圣人证道时所洒下的卷卷书简,故而此处得名为书简湖。
与宝瓶洲各部的宗门势力泾渭分明不同,书简湖此处地势复杂,岛屿林立,长久以来就是野修扎堆之所。各方势力并非对书简湖没有垂涎之意,只是没有谁想成为野修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野修们最痛恨的就是正统派别修士与他们争抢资源,这些个过着野狗刨食生活的野修们,各个都是脑袋别裤腰带,敢于搏命的主。长此以往之下,书简湖的形势愈发微妙起来,好在有观湖书院从旁牵制,周遭的居民百姓们才得以安然生活。
书简湖的某处岛屿上,有座新近修建的府邸宅院,宅院很大,占据着这座小岛的中心位置,是个得天独厚的福地。而这座宅院,开年时便搬进了一对母子,母亲是位风姿绰约的美妇人,体态婀娜,尤其是胸前的那份沉甸甸,让定力不足的男子望之便要吞咽口水,而孩子则是个猖狂又势利的毛头少年,应有的那份纯真也只是与母亲私底下相处时才会流露。
按理说这对母子并不能够在这错综复杂的书简湖上安然生存,只是因为将他们带到这里的是刘志茂,那位金丹境界的截江真君。而那对母子正是从骊珠洞天泥瓶巷搬到这里的顾燦与他娘亲。
截江真君刘志茂,金丹境巅峰的山泽野修,出了名的手段狠辣,只要是与其交恶,哪怕凭借外力能够短时间内安然无恙,但也只能如坐针毡,惶惶不可安定,一旦被其抓住机会,必然闪电出手,将所有仇家灭杀干净,不留任何后患。他的行事风格是纯粹野修无疑,烧杀抢夺,全凭喜好,拦路者就是与其大道为敌者,顾燦作为他的关门弟子,自然可以获得这片清净宅院的居住权利。
饶是如此,顾燦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刘志茂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到青霞岛后,只是留下几本修炼的入门功法,就将他丢给了大徒弟,便全然不管了。而顾燦那位色厉内荏的大师兄,因为垂涎顾燦娘亲的美色,时常以各种借口前来骚扰他们的生活,却也并不尽到师兄职责,代替师父教导顾燦。年纪尚轻,却已在小镇泥瓶巷摸爬滚打多年的顾燦哪里能不知道这位名义上大师兄的肮脏思想,只是苦于修为尚浅,无力保护娘亲,就只得默默承受着这样的骚扰。最让顾燦难受的,是眼看着自己的娘亲为了儿子的修行顺遂,不得不与那厮虚与委蛇。
这天难得的风清日和,顾燦想着去往周边城镇买些吃食,也好为娘亲挑些小巧精致的首饰。不料却在街道上与当地的几位富家公子起了冲突,本就每日都憋着一肚子火的顾燦可算找到了个发泄口子,在小镇学会的本领有了用武之地,上来就将对面的几个人连同祖宗都问候了个遍,言语如术法般砸在对面脸上。可惜那是对方的地盘,再加上顾燦学艺不精,被对面连同喝来的家仆按到在地一顿痛打,不仅如此,还异常羞辱地让顾燦从他们的裤裆钻过去。顾燦咬牙忍耐,他没有报出刘志茂的名号,他知道这个便宜师父不会为了他去得罪观湖书院。
顾燦被按倒在地的头颅死死地抵着地面,术法只能保证手脚筋骨不受重创,却难以消除疼痛,钻心的痛楚与莫大的羞辱让顾燦宁愿就这么死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不会也不敢为他出头。
又是一脚重重踏下,踩踏在顾燦的后背处,力道挤压着心脏让他感觉自己呼吸都险些停止了。眼见顾燦的不屈服,为首的蒋家公子竟要求家仆拖他钻过自己胯下,一旁的纨绔们觉得有些玩过火了,好歹顾燦是书简湖的修道之士,哪怕对方并没有喊出自己的门派势力,也不是他们能够惹的。只是那蒋家公子早已癫狂,根本不听劝,反倒开始打骂起身边的家仆。
顾燦双手死死扣住地上的青石板,宁死不屈,渗满鲜血的指甲以及暴起青筋的手掌拼命抵住最后的尊严。就在顾燦渐渐力殆之时,围观人群之中,有位偷偷跑去官府告状的少女带来了官兵,当地的官老爷可不想搞出人命,致使修士与凡俗对立,遭致更大灾祸。这才将人群驱逐,救下了顾燦。
艰难回到家中的顾燦,来到一口水缸前,双手环抱着水缸,将瘫软的身体靠在其上。有条泥鳅在水中静静地盯着顾燦,顾燦看着泥鳅,又看了看水面倒影前的自己,在发现母亲并未在家中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是否承受的住,好不容易控制不流鼻涕的他,又是有两条晶莹挂在上面。
“陈平安,你他娘的真是个骗子!”
“不是说过,以后谁也不能欺负我了吗,不是说过,以后你会为我出头的吗。”
“陈平安,你怎么还不来找我,我过得好惨啊!”
“陈平安,他娘的混蛋,这条小泥鳅不是你说了送我的吗,总不能因为这样,说我抢了你的机缘,你就不要我了吧!”
哭声震天抢地,喊声撕心裂肺。从记事以来,顾燦是头一次哭得那么难受,好像全世界都抛下了他,而作为他依靠的陈平安就占了一大部分。
他想要报仇,他想要力量,他想要拧断那个大师兄的头颅,他想要让那个蒋家的纨绔从自己胯下匍匐而过,他想要发泄所有的不满与愤怒。
泪水与血水不断地滴落进缸内,水中的泥鳅贪婪吮吸着交织的血泪,在顾燦闭眼痛哭,抽噎不止的同时,这条泥鳅的头部正微微隆起双角,腹部渐渐长出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