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托付
“遥庐、曜焌,你们过来。”乌苏日勒特交代完事务,遣散了属下,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挥手,两人靠近他的床榻,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们两个的头发,“记住我接下来说的,一个人最重要的,能真正托付的就是自己的家人。”这个平时目光阴翳的男人此时眼中再没有那种神采,或者说,他现在眼中才真正有了神采。他的瞳孔中似乎有水的折射,露出了悲悯、怜惜的神情。
“如果你不能放心地把后背托付给你的家人,那你还能信任谁呢”他说着,像是在喃喃自语,猛烈咳嗽了两声。他感到胸口很堵,像塞了团棉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明明自己眼睛还睁着,视野里却出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他的妻子,带着他峥嵘血腥的过往。他猛地眨眼,他要把那过往踢出去,他想再看看那几个人。
“爸,你放心。家里有我,一切都会好的。”曜焌低声道,“部落也是,你都不用担心。”
遥庐一时哽咽:“爸,感谢你的养育之恩。”他感到胸闷,再也说不出话。
乌苏日勒特再看了看他们两个,久久的。他闭上眼,透过那些铁与血望见了自己大婚的那天,觥筹交错,他把妻子一把抱起,托着她的大腿,她笑着,声如银铃,他也笑,抱着她打转,看着夜空上的星星和月光点缀自己的新娘,认为她就是自己最大的宝藏。
“我得到了你们。”他眼角流淌下一道泪痕,映在他黄土般的皮肤上,显得浑浊,“我满足了。”
曜焌见父亲久久没有动静,探了探他的鼻息,见无恙心中稍定,和遥庐退了出去。
遥庐静静看着水上的浮标,听见脚步声,他瞥见一道深蓝身影,便继续望着水面。她也不说话,在旁边坐下,看看他,然后再看看周围。
“有收获吗?”翎君瞅着水桶中的一条细长小鱼窜到另一边,有点玩味地问道。
“你父亲好点了吗?”她又问。
遥庐摇头。
“脑子里乱得很,还是钓鱼好。”遥庐说。
“看你的背影,总会感觉你这个人平静如水、超然物外,但接触过一段时间后知道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心里全是欲望和野心。”
“很正常,我又不是圣人,况且哪个人心里没这些东西有情欲,好美人歌舞;有物欲,好金银满库;有野望,好铁马冰河。能克制住自己心里的这些东西,不让它们肆意发作,就称得上好人了。”遥庐眨了眨眼睛。
“那不就是好色、贪财和野心吗?说得好听。”翎君笑道。
遥庐也笑:“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大的抱负。那些东西,想想也就罢了。”
翎君起身,一会儿她也拿了个鱼竿过来,湖面上于是平行着两条细线。
曜焌独自一人在宽阔而空旷的庭院中踱步,心中思绪万千,那些恼人的想法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感到无比烦闷和困扰。
他深知自己与父亲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父亲能够率领着勇猛如虎、凶悍似狼的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对于他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同样身跨马背,父亲拥有广阔的视野,可以洞察四方,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而他所看到的却只是密密麻麻连成片的普通民居以及其间蜿蜒曲折的乡间土路罢了。
他心里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能力和见识,想要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别提要去掌控父亲麾下那帮经验丰富、战功赫赫的老部下了。一想到这些,他便觉得压力倍增,仿佛有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眯起双眸,紧紧地盯着那几个曾经跟随父亲征战天下的将领。这些人心机深沉,在父亲面前或许还会有所收敛,但一旦踏出营帐之门,便不知会做出何种举动。父亲身体抱恙,不得不暂停对朝鲁部落的战事。而待到他日自己登上王座之时,他亦绝无可能延续这场战争。诚然,与鹰军联手剿灭朝鲁部落并非难事,如此一来既能拓展部落疆土,又可掳掠大量人口及丰厚资源。然而,那之后又将如何?
当手下那帮如豺狼般凶狠的将士们饱腹之后,他们凶残的目光又将会落向何方?每每思及此处,一股寒意便自脊梁骨上升起,令他毛骨悚然。而父亲却仅仅只是对他不断鞭策,期望他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能够碎裂开来,化身为翱翔天际的巨龙,顺利承接下征服拓洲的伟大使命。
不管怎样,曜焌紧紧握起拳头,心中暗自下定决心:部落必须改变航向,决不能让战争的巨轮无休止地滚动向前。
在鹰军内部激烈争吵的会议现场,众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整个场面异常混乱嘈杂。乔治·维克多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凝视着面前桌子上的条纹。
那一道道条纹仿佛变成了波浪般的花纹,它们连绵不断地延伸着,令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自己家庄园里那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每到秋天,秋风轻轻拂过时,那些沉甸甸的麦穗便会随着风儿摇摆起舞,时而倾斜倒下,时而又挺立起身躯,宛如无数正在辛勤劳作的农夫们一般。他们低声细语着,谈论着丰收的喜悦和生活的琐事,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融入了浩荡的风声之中。
他回到家中,喜欢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稍显低矮的凳子上,悠然自得地品味着用茶包泡制出来的香茗。他一边细细品尝,一边默默注视着眼前那片广袤无垠的麦田,心中感到无比宁静与满足。
当他站立在高处俯瞰军队列阵行进时,整齐划一的队伍犹如麦浪般起伏有致。身为一名将军,看到如此壮观的场景,自然会心生豪迈与荣耀之情。然而,他也深知这种旁观者的视角其实蕴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冷漠。因为一旦踏上战场,那些排列整齐的士兵将会面临残酷的战斗,他们或许会像被风吹倒的麦穗一样,一排排地倒下,永远不能再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