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元日
全县百姓十分拘谨,拘谨到害怕,害怕到临近中午了仍没有人出门。这是必然的,须知道昨日夜间可是死了百十号人的!
“老丈。”张勇语气和善,“人的确是我杀的,张某也不来讲军令如山或者迫不得已此类的话,只说令郎在兽首旗下当差就必然有所觉悟,您也应当有所觉悟的。须知道,大成数百年基业,如何能够一朝便倾覆了。无坚定之立场、首鼠两端之人,是断无好结果的。”
老丈不语,只是闭眼抚须。张勇也不发作,悠然喝起热茶来。
良久,老丈站了起来,张勇也连忙起身。
“统制大人所言极是,当日老朽不能死节,便料想会有今日之祸。”老丈似是做了决定,语气坚决,“老朽稍后自书一封罪状缠于衣襟之上,随后自去县衙缢于梁上,只求统制大人不要再追究县中其余军属。”
“嗯,认罪状书是要写的,拿亲身经历来警醒旁人总归是有些效用的。”张勇正色道,“不过其余降卒也好军属也罢,杀与不杀皆由殿下决定并且已经决定,是不会杀的,他们没有什么大的罪过,罪在本县之县令与县尉,也就是老丈您父子二人。另外,去县衙自缢什么的就免了吧,太过麻烦,张某腰间的刀足够锋利,半个呼吸间就能办利落的事情何苦要吊在高处吐舌蹬腿的,回头即便老丈不惧痛苦,张某怕是都会看得别扭。”
老丈勃然大怒,返身拿起案上茶杯摔碎于地。
“姓张的!匹夫!未免逼人太甚!老朽已决意赴死,竟连全尸也不愿留!”
能苟活而慨然赴死,可敬。必死之局,又谈何“决意赴死”?
张勇只觉得郁愤,从进门直到此时,自认为还是做到了以礼相待的,怎么就咄咄逼人了?自己堂堂大成统制官倒是被一个反贼指着骂了!想到此处,张勇已几乎要拔刀将眼前老者枭首了事,可如此一来就拿不到认罪状书了,要是再有流言传出去说他张勇、说殿下暴戾无仁,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老丈教训得对,一切依老丈所言。”
直到傍晚时候,才有人三三两两出门行到了街市上,瞧见昨夜渡水而来的军兵并未面露凶相,反之主动来问好,这才奔走相告。
毕竟是元日,闷在家中可如何是好?别的不谈,要是不出来兜上几圈,熟的不熟的都打个招呼,免不了要被人谈论起来是不是死于昨夜的兵战中了。新年第一日,可太不吉利了!
另外,县令悬尸于县衙外一事也渐渐传开,枯坐了两个多时辰的张勇张统制终于是等到了足够多的人来听他讲话。于是把腰间战刀解下交于身侧兵卒,双手抱拳朝安和的父老乡亲作揖不止,直到一圈转完再次面朝南方,这才开口。
“诸位父老!”张勇声音洪亮。
“诸位父老!”县衙内的兵卒抱拳齐声问好。
“在下张勇,乃是前羽林军统制官,隆武之变后随两位皇子殿下南渡淮水暂据淮陵,厉兵秣马以期还于旧都。昨日除夕之夜,本是喜庆光景,众人把酒言欢,皇长子殿下却心神不宁,再三恳切相询,乃告知是思量安和百姓在兽首旗下过除夕如何能够展颜,日后又该如何安居乐业,说到动情处又自责不能立刻收复沦陷之国土,泣泪涟涟。张某身为臣子,自当为君主分忧,乃集合将士连夜渡水,继而摧枯拉朽一战而下,砍下兽首旗帜焚烧殆尽!如此,诸位父老仍是在大成治下过了除夕、迎了元日。”
张勇伸手一指悬空之人,“贼酋悔悟,自书罪状,稍后诸位可自行来看。只是张某须得回淮陵复命不能久留相伴,甚是遗憾,若有欲同去淮陵者,可收拾行装随某渡河,其余尽管安心留于此处,静待王师。县衙之内有些许财帛,乃是殿下慰劳安和父老,言尽于此,诸位自便。”
是夜,如来时一般,张勇指挥真刀真枪磨炼了一回的新兵悉数乘小舟渡过淮水,因为同行百姓有千余人,故而费时较长。等到张勇踏着最后一叶小舟靠岸,天已微亮。
攻时当先,退时殿后,此番张统制又叫新兵们敬仰了好一阵!
“殿下辛苦!”
确实辛苦,后半夜在岸边杵着吹寒风,当真不好受。
“张统制辛苦!”
也确实辛苦,苦的不是这场战斗,而是费心思如何让那老县令的认罪书更生动些,是如何让安和百姓不要产生抵触、厌恶的情绪,如何让更多的青壮过来投军等等。
不过,寒风中的梁玉嘉仍旧是精力充沛,双眼中难掩兴奋神色。无他,这一仗算是他指挥的第一仗,而且打赢了。
“殿下。”张勇抱拳低头,“安和守军一触即溃,县令、县尉俱已授首,并写下认罪书。另,卑职遵照殿下吩咐将财帛分发,安和父老感激涕零,另有千余百姓不辞劳苦随军渡河,要追随殿下。”
“吴卿。”
“臣在。”
“劳烦吴卿好生安顿了。”
“自当如此,臣即刻去办。”
目送吴俊生亲自带着十余名淮陵精骑引百姓入城去了,梁玉嘉笑问道:“张统制何故不起?还要我在这寒风里站多久啊?”
张勇双眉紧蹙,一咬牙说道:“殿下!卑职斗胆,替此次出征将士讨要些赏赐。”
“打了胜仗,本该要赏,何须张统制这般讨要?快快起来吧!”
“殿下,请待卑职说来。”张勇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此番出征得胜,卑职向殿下讨要白银五两每人!另外卑职细细观察,新军之中有二十余人颇具将才,再向殿下讨要百人将军职六个、什长八个、伍长十二个,请殿下不吝封赏!”
“混账!”不等梁玉嘉梳理清楚,一直在其身侧的梁玉玦便开口训斥,“一人五两?即便是羽林军,也仅是月俸五两银!你亲统羽林军,岂能不知?再有,军中素来讲提携之恩,你一气索要军职二十六,我断定你意有所图直接斩了,旁人也无话可说!”
这些道理他张勇如何不懂?所以才跪着不起跟梁玉嘉来讨要。须知道,跟他渡河作战的真真是新兵,新得不能再新的兵,之前甚至连鸡都不敢杀的!倘若不许下泼天的富贵如何敢摸黑渡河,又如何敢提刀杀人?说是此战一战而下,但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就说此刻跪在自己身后的可以说是打了胜仗的新兵们,仍有不少眼神呆滞、魂不守舍的,但凡现在端上一碗豆腐脑保管会吐得稀里哗啦!只怕是白白的姑娘脸蛋儿抹上些胭脂也会叫他们胃里翻江倒海,直往上冒酸水的。
五两银是多,很多,但又不是我张勇拿。二十六个军职是多,很多,但也不是我张勇要收买人心。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殿下?殿下年岁尚轻,威望可不是要这般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吗?你要斩我,只要殿下同意,那我也无甚可说。
梁玉嘉见张勇低头不语,又见梁玉玦怒目而视着给自己带来第一场胜利的统制官,心下知道只有自己来打个圆场了,不然大伙儿就这么一直在寒风里冻着?
“该如何封赏,我心中早有计较,但绝对不是赏大伙儿在此处吹冷风的。玉玦弟弟,张统制,还有得胜归来的将士们,且随我回城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