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张
秋叶落尽,寒风来袭,两公里的上班路开始变得异常艰难,寒风360°无死角的朝着子祥身上猛烈的刮来,尽管身上捂得严严实实,但脸还是被冻得发疼,嘴唇被吹得发干开裂。那讨厌的风还会顺着袖子、衣领、裤腿管往里钻,在身上转上一圈后,把全身上下的热气都卷得一点不剩。子祥讨厌冬天,尤其讨厌冬天的风,吹得他一身冰凉,刮得他心烦意乱。可他还要在这讨厌的寒风中走上至少三个月的时间,到明年春天来临时才会好那么一些,一想到还要等那么长时间,他不禁叹出一口冷气。
年末将近,又到了项目关键冲刺点,尽管外面天寒地冻,但办公室里还是一片热火朝天。
早上10点25分,突然,子祥身后那一排工位传来“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就传来同事的呼喊,“老张,老张……”
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响惊到,停下手中的工作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面色发白,眼珠上翻,四肢敞开着。同事跪在他身边摇着他的肩膀,但他整个人就像一摊泥一样,松松软软,完全没有一点硬气。
他们组长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托起老张后脖颈,用另外一只手掐他的人中,他十分紧张,手掐了几次才找准位置。
过了一分钟,旁边的人才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慌乱的拨打起电话来。
这动静惊动了整个楼层,人们纷纷过来围观,但谁也不敢上前帮忙,只是揪心的望着。这时,两名领导叫嚷着从人群中挤进来,其中一个立马蹲下身子,伸出指头在老张鼻子前探了一下,叫道,“赶紧做人工呼吸。”
在场的人相互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虽然他们可能都接受过心肺复苏的培训,但培训的时候估计一个个嬉皮笑脸的都跟玩一样,就算认真学的估计也早忘个一干二净,谁他妈会想到有一天会派得上用场,也不愿意能派上用场,所以真到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敢主动站出来。
没办法,那位领导只有亲自上阵,双膝跪地跨在老张身上,两手握住就在开始在他胸部进行按压。另外一个领导随即开始现场指挥,疏散人群,询问情况,然后也打起电话,应该是向上级报告。
没两分钟,医务室的医生提着药箱跑了进来,立即接替那位领导继续给老张做人工呼吸。又过了20分钟,120的车开到楼下,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冲了进来。急救医生检查了老张的呼吸、脉搏和眼睛之后,吩咐几人一起把他抬上担架送上车,随即救护车“嘀呜嘀呜”的警报声渐行渐远。
这突然的意外让楼层的喧嚣短暂的安静了一段时间,人送走后不久,热度又逐渐恢复,电脑键盘被敲得噼里啪啦,打电话的又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起来,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个组少了几个人。
三天后,子祥打开邮箱,看到了一封标题似曾相识的邮件。老张走了,胃癌,才30岁。
胃癌!这让子祥不禁联想到自己也经常因为工作压力大而感到胃痛,照这样下去会不会也跟老张一样发展成胃癌呢?他又仔细的回忆,好像老张这个人平常不怎么话多,属于埋头干事、任劳任怨的那种,也不怎么懂得拒绝别人,反正就是老好人的那种类型,这一切和他本人都很吻合。想到这,子祥心里开始有些发毛,种种迹象表明老张和他似乎是同一种类型的人,这会不会意味着他们将走向同样的结局?除了胃痛,他还经常焦虑的睡不好觉,害怕接公司的电话,还有这脱发,他现在瘦的连120斤都不到,在这样的工作强度和心理压力下,怎么可能长肉呢!这一连串的问题,搅得子祥心慌起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很有可能他就会是下一个老张。
这一天子祥无心工作,老张的死击垮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防线,他已经硬撑了很长时间,熬夜加班挺过来了,业务能力锻炼提升了,人际关系也磨合了,现在老张的离去给了他致命一击,似乎在告诉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此时,他不得不认真审视一下他的处境,包括他的工作、生活、家庭,虽然此前也曾思考过一些,但那也只是触景生情,最后也都不了了之,现在的他必须系统而全面的分析论证,以找到未来的出路。
晚上子祥没有加班,回到住处就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到脑后,开始思考起来。
首先,工作。自己每天早上八点半出门到晚上十点回来,平均一天少不了十个小时,周末有时候还要来上一天半天,基本上一个月得有三五次通宵加班。上班时间长,工作压力也大,项目进度表就像一道催命符一样,由不得半点拖沓,迭代开发的节奏快,一个月一个小循环,三个月一次大循环,一年一个项目连轴转,根本没有喘息的空当。这份工作让自己劳累,焦虑,胃痛,睡不着,还脱发,然而领到的薪水在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之下竟是那么的可怜巴巴,原本以为年薪十万够高,倍有面子,现实是除去吃穿住用行之后,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还企盼着买房买车,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像师傅这样的人算是收入高的了,但人家已经熬了十多年,且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也是百里挑一,自己就一定能够得着吗?他们夫妻年入百万又咋样,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蹲在这里上班,身上背着几百万贷款,手脚一样也伸不直,在公司里俯首帖耳,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跳槽,若是收入降了或者被裁掉,那这日子就算是完了。
另一边,在家人的想象中,北京的工作生活应该是多么的体面,一定就像电视中一样,西装革履,出入高端写字楼,身边都是大老板,吃的是西餐,住的是豪华公寓。可哪知道是在这荒郊野岭像被圈起来的牛羊一样,一年四季没白没黑的干,寒窗苦读二十年留在了北京,结果也还是一个都市边缘人,住在乡下,更融不进这繁华的都市生活。既然这份工作又苦又累,又不一定能挣到足够的钱,还让你失去了生活,那么这份工作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其次,恋爱和婚姻。在这荒郊野岭,一群屌丝之间,怎么敢期盼爱情,难道真得吃窝边草从中找一个结为伴侣,以后一辈子夫妻双双做牛马吗?然而不在这园区中找,又能到哪去找?每天就泡在这园区里,同事之间除了工作上有交流之外,下了班谁也不会搭理谁,圈子就那么一点大,还能有多少机会认识别的女性。除了同事,也没有别的朋友或亲人,一个人闷在这乡下的小村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道等着爱情从天上掉下来吗?大街上倒是美女如云,可连看人家一眼都不敢,又怎敢上前搭讪?现在已经26了,再不谈恋爱,人都快憋出病来,但又不能病急乱投医,胡乱找个人将就一下,好歹自己也是一表人才,怎能如此随意。唉,年岁是一刻也不饶人,猴年马月才能讨到老婆?
再退一步讲,就算是找到了老婆,那肯定也是不同地方的人,能是同一个省份还好,至少饮食习惯、风俗文化还比较接近,不同省的话,以后过年过节都得闹矛盾,是去你家,还是去她家?一个地方的人一个脾性,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差异大,有可能吃都吃不到一块去,谈恋爱的时候你侬我侬,可以相互迁就,等到结完婚谁还能保证忍对方三分,曾经的那些山盟海誓此刻不会变成劝服彼此的良药,反而会成为佐证对方变心的证据。这些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的问题,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都会成为引发矛盾的导火索,其实不是不爱对方,只是败给了现实。爱情不是非得跨越千山万水才能证明伟大,也无需证明伟大,少一点困难,就多一些幸福,干嘛非要给自己制造那么多难题呢!
再一个,房子。光这飘在天上的房价就已经可以劝退绝大多数的北漂,近的贵,远的也不便宜,当前全国上下房地产一片火热,房价只升不降,现在买不起,谁又知道奋斗十年八年之后能不能买得起。家里还了十年房贷,自己已经过怕了那种紧巴巴的生活,还好这十年家里没有遭受什么变故,若是谁生病了,或者受伤了,到了急用钱的时候,恐怕除了把房子卖掉也别无他法。在这北京,更是不敢想象跟师父一样贷个几百万,别说贷款,就是房子首付举全家之力也凑不出来。退一万步说,即使能买,按这房价估计也只能买套六七十平的小户型,到时候一家三口挤在里面,多一人都住不下。住着压抑不说,为了省钱还房贷,吃着窝头咸菜,两三年不买一件新衣服,这跟住牢房有什么区别。两三百万在家乡能买一套占地200多平的别墅,还能余下几十万再买一辆不错的合资车,活得潇洒滋润,干嘛非要花在这比公厕大不了多少的地方。你要说这教育、医疗条件好,以后子女读书能进好学校,家里人看病能看好大夫。那自己不也是从乡下一路考进的北京吗,只要他们用功努力,还能考不进一所好大学吗!再者,医院是治病的地方,不是预防得病的堡垒,在北京你就保准能不生病,或者是不生大病?就从这里的工作和生活节奏看,身体被累坏,精神被摧残,不生病才怪,而且大概率要生大病,难治的病。所以在这样的房价面前,是否值得倾注所有去买一套牢房一样的房子,然后再过坐牢一样的生活?
还有,父母。自己是独生子,是被计划生育的一代人,父母年迈除了由自己来照顾,还能指望谁。如果自己在北京扎下根来,那父母怎么办,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们可以相互照应,万一得了什么大病,或者摔了,碰了,那不得回到他们身边去照顾吗?到时候公司又岂能让你说走就走,有哪家公司能让你请十天半个月或者更长的假呢?生病还算是小事,也许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最可怕的是弥留之际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导致父母含恨而终,那自己将悔恨一辈子。所以,为了自己所谓的追求,难道就忍心将父母弃之不顾吗?
最后一个,自己。说到底,这是自己的选择,可谁又能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境地。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留在北京,当时就单纯想着挣钱,就和当初高考填报志愿一样,还是那么的幼稚。挣钱是没错,但没想到能把自生活完全给搭进去,仅仅工作就占据了90的时间和精力,这不是自己预想的结果。再看看那些老家的同学,工作和生活两不误,优哉游哉,工资按消费水平折算不一定比自己低,生活质量是结结实实甩自己几条街。在别人眼中自己是都市白领,只有自己知道那是过着狗都不如的生活。自己也想下班后能三五好友吃吃喝喝,周末能约上一群人到处郊游撒泼,或者踢一场足球,打一场篮球,或者单纯聚在一起吹吹牛逼也行啊!工作本应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却成了生活的全部,自己跨越4000多公里,背井离乡,孤苦伶仃的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榨干自己的血汗,换回那可怜巴巴的钞票吗?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想要生活。离开这里,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一个清楚而坚定的声音在他心里大声的喊道。虽然这个想法在之前低谷的时候就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认真的去面对,现在他似乎终于想清楚了,确定了。
“离开,然后又到哪里去呢?”
“回家,自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最终也必须回到那里,那里才是自己的归宿。”这个声音是那么的坚定。
“谁说男儿就必须志在四方,谁说只有衣锦还乡才算有出息,谁说上了好大学就必须挣大钱,我们不是从小就被教育说要淡泊名利,长大后要建设自己的家乡吗,干嘛非要赖在这里苟活着?北京已经有足够多的人才在建设,地铁都已经修到了四十多公里以外的昌平,位于通州区的第三座国际机场也已经开始建设,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人太多。人多,问题就多,路不够宽,房子不够住,吃的玩的用的就不够好,住着就不舒服,于是得投入更多人力物力财力去建设,这样招来的人就更多,问题变得也就更多,最终陷入一个无限膨胀的恶恶性循环。这两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压力已经太大,我们就不要再来添乱了,回到各自家乡去,回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辽阔的西部还有很多贫穷落后的地方,那里缺衣少食,缺水缺电,更缺教育,把你所学到的知识,你的思想传播给需要的人们,帮他们也走出困境,这一样能体现你的价值。”
这一番思考之后,子祥的内心已经下足了决心要离开,其实这是早就暗藏在他心底的念头,只是当时觉得如果一开始就离开,那这么多年的努力是不是就白费了,是不是就会对不起父母、老师和亲朋好友的期待,是不是就证明自己的确是个十足的软蛋。他不敢正视这些问题,也不敢正视自己,所以就只能把这个念头深深的藏在心底,只要稍稍冒头就会极力的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开导自己,给自己打鸡血,并最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然而这个念头在他每一次陷入困境的时候就会竭力的吸取能量,它变得越来越强,最终因为老张的死而爆发出来,冲破了子祥所有的心理防线。所以说,人终究是骗不了自己,内心世界里的那个人才是你真正的自己,而不是别人眼中口中的那一个。
现在子祥感觉内心通透了,但又觉得这事还有必要再仔细斟酌一番,毕竟是一件大事,那就等过一段时间头脑冷静下来再做决定。他不打算把这件事跟家里商量,说了的话父母操心不说,而且肯定又是一堆空泛的大道理,没有多少实际的指导意义,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也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该走什么样的路。
接下来的时间里,子祥的脑海中一直在反复论证这个念头的正确性和可行性,他想从其他方面找找看,有没有能驳倒这个念头的论据,以证明那只是一时冲动。理科生的思维就是这样,凡事都要充分论证,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都不行,必须是充分必要条件才能证明逻辑的完备性。可是在这场带着明显情感偏向的辩论赛里,作为正方,也就是离开北京这一决定,对反方坚持留在这里进行了无情的碾压,一切的抗辩都是苍白无力。
连续多天的雾霾终于散去,露出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一架飞机往西南方向飞过,在天空中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好像一道箭头给子祥指明了方向。心底的那个声音再一次呼喊道,“那是家的方向,对,回家,立刻,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