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工商所
子祥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孔德明调到了镇上工商所,于是一家人第二次搬家来到工商所二楼职工宿舍。工商所位于镇中主街的东头,是一栋三层的办公楼,一楼办公,二楼是职工宿舍,三楼是所上接待宿舍。这次子祥一家分到了二楼端头的套间,两室一厅,面积60平。厨房在办公楼旁边单独一间房子,一共三间厨房,子祥一家分了一间。所上只住了两家人,所长一家和孔德明一家,还有四个家住县城的年轻职工,其父母多是县工商局里的职工,其中还有当局领导的。子承父业在体制内是司空见惯的事,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为国家办事,谁来做不一样呢。
所上也有一片菜地,之前都是所长一家在种,从菜的长势来看,他们显然不是种地的料,菜地里杂草很多,菜长得又矮又瘦,被虫子啃得到处是洞。孔德明一家住进来后,所长分了一半出来,这下夫妻二人又有活可干了。对子祥来说,住进所上也是一件十分自豪的事,这栋楼房简直和学校的教学楼一样气派,雪白的墙,宽大的窗,站在楼顶可以把整个村寨收进眼底,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他成了这个小镇为数不多能住楼房的孩子,放学回家和同学挥手告别,拐进工商所大门的那一刻,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最让他高兴的是,上学的路比原来缩短了一半,而且同路的小伙伴也多,上学再也不是一件煎熬的事。
工商所里配了一台北京吉普212,军绿色的车身,深灰的篷布,黑色的前脸保险杠,车尾还挂着备胎,怎么看都霸气。这款1965年设计生产的车,毛主席曾乘着它在天安门前检阅人民军队,至今仍在生产,累计产量中国第一,可以说它见证着中国汽车工业的崛起。乡下路况不好,所以镇政府、医院和学校都配的是这款车,它动力强,皮实耐操,维修保养简单,唯一的缺点就是油耗高,但好在油价还算便宜,才4块多一升。
男孩子天生就对汽车感兴趣,这话不假,对孔德明来说也一样,他当过兵,在部队里接触过汽车,但那时不会开。在农机站住的时候他才考了驾照,现在除了所长,他是所里第二个会开车的人,所以每逢所长外出用车,他就担起了司机的职责。孔德明喜欢开车,只要往驾驶位一坐,瞬间就来了精神,他双手紧握方向盘,直挺着腰背,全神贯注的关注着路况,车子开得是又快又稳。
除了公事开车,回老家或是进城办私事的时候,孔德明也会跟所长申请借用一下车子,这个时候子祥才有坐车的机会,在这之前他只坐过父亲的自行车、同学家的拖拉机、镇上的客车。子祥很享受坐车的感觉,尤其喜欢坐副驾驶位,穿过寨子的时候,村民目光随着车而动,就像领袖检阅军队一样,让他心底顿生出一股自豪感。超车的时候,父亲按着喇叭,“滴滴滴,滴滴滴”,前车靠边让路,父亲一脚油门,车子载着他“嗖”的就超了过去,他还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瞥了后车一眼,心里甚是得意。等到了目的地,从车上开门下来的时候,别人投来的目光更让他产生一种备受瞩目的错觉,他既感到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在子祥看来,他家也算得上半个有小汽车的人家,心里的那份优越感就更加强烈了。
镇上的集市每五天一次,这天是最热闹的日子。镇上街道两旁的商铺一大早就在门口支起摊子,把东西都往外搬,靠赶集为生的流动摊贩也迅速抢占其他空位,只剩下那些犄角旮旯的弹丸之地,给留村民卖点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或者山里采的山毛野菜。周边村寨的村民一早就成群结队的往镇上涌来,或是采购生产生活物资,或是出售自家农产品,就算没啥买的卖的,也要赶来凑个热闹,走走逛逛,吃点小吃,看场电影,或者串串亲戚。平日里冷清的街道在此刻变得格外拥挤喧闹,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左右两股人流交错着缓慢推进。买衣服的拿了一件往身上比比,摇摇头不满意,又指挥着老板从架子上取一件下来。买山货的,蹲着身子在地毯上挑挑拣拣,嘴上还还着价,“少一点,少一点”。买玩具的小孩在玩具摊面前犹豫不决,孩子的妈妈心急火燎的催促道“要哪个?快点”。小吃摊上,坐满了邻村来赶集的男女老少,他们一大早空着肚子就来了,就为了来这热热乎乎的吃上一顿。
赶集对大家来说是件高兴的事,对孔德明来说却头疼的要命,因为要收市场管理费,自然不受商贩待见,走到哪都被指指点点,工商所也就成了他们口中的“街皮流氓”,和收取保护费的黑社会别无二致。这集市上一个摊位视大小收五毛到三块不等,钱虽不多,但老百姓自古以来就对交粮上贡之事反感至极,他们神情显出鄙夷,嘴上念念有词,让孔德明和同事们有一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难堪。摊贩们总会以各种理由拒绝缴费,“还没开张就来收,先收别家去,等一下卖了钱就交”,“我就卖这么点东西,就不要收了嘛”,有的则更直接,“没钱,下次一起交”。还有几个机灵的看见他们来了,就从摊位前抽身离开,等他们走了,又折返回来。面对刁难,孔德明和同事既得讲法又得讲理,磨来磨去拉扯半天,最后摊贩虽然交了钱,但摆脸色,嘴上嘟哝,给钱的时候甚至直接朝着他们身上就扔过来,实在让他们窝火。等到转身离开的时候,有的还在背后小声骂上一句,这时候他们就算听见也得装作听不见。
这天集市,子祥中午放学回家穿过拥挤的街道时,看到前面围着一大群人,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叫骂声。子祥凑近一看,那女人一边哭,一边弯腰捡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摊位面前站的正是他的父亲和同事。
“你们这些穿着狗皮的杂种,就知道拿我们老百姓欺负,老子摆摊就苦这屁大点钱,你们还要来抢。不要逼脸,狗日的杂种。”
子祥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看着女人骂自己的父亲,他感到既愤怒又尴尬。
孔德明脸色铁青,高声斥责女人,“你好意思吗?别人都交,就你不交,这是交给国家,又不是进我的兜兜。你要不交,从今天开始就别想来这里摆摊,我见一回,掀一回。”
原来是父亲掀了这女人的摊子,子祥顿时觉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那女人继续骂道,“有本事你就把我也掀掉,杂种。”
当这两个字再一次从那女人嘴里喷涌而出的时候,子祥感到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他再也不想听下去,赶紧退出人群,低着头溜回家去。
晚上,刘玉竹为这事和孔德明大吵一架,这不是第一次,但算是比较严重的。刘玉竹知道丈夫这是为公家办事,但完全犯不着动粗置气,小镇上就这么点人,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走到哪都被人家指指点点嚼舌根,以后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
这一幕也给子祥幼小的心灵造成冲击,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那一摊散落的东西,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他感觉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他心里很矛盾,为什么平常待人诚恳的父亲,在那一幕却成了欺压百姓的恶人,这和课本里面的地主、恶霸又有什么区别。身为人民公仆的父亲不应该和人民打成一片,就像孔繁森、焦裕禄、周总理一样,为民解忧,受人尊重吗?但话又说回来,交市场管理费是国家的规定,他爹只是照章办事,那些小贩也必须遵纪守法按规矩来,不交钱就是违反国家规定,那就得受到处罚。在学校,如果不遵守纪律他们小学生就要挨骂挨打,更何况这些小贩都是大人,难道这点常识都不懂吗?这样一想,子祥心里平衡了许多,但从那以后,到了集市的日子,他就从街道背后的小巷子里走,他不想再听到那样的咒骂声,也怕亲眼目睹父亲掀别人的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