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40)
沈楹当夜就病倒了。
她在床榻上,自顾自想其实我是个软弱的人。
府中沈峥的尸身不能入土为安,朝上高嘉远上奏疏请旨彻查,楚党却说。
“当然要彻查,沈相革职查办身上也不知道是否只有读卷不公这一条罪名。”
沈党稀稀落落地只剩几个人,却还辩解着。
皇帝身着龙袍,高坐龙椅之上望着下面的唇枪舌剑。
他出声道:“沈相为朝做官二十年,现下人已经魂归故里。”
高嘉远一喜,以情动人。“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沈相多年来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未尝有一日懈怠。”
有人却反驳,“不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相虽然身死,但过去所做疑点重重,犯下罪孽恐怕绝非一个读卷不公就能囊括。”
高嘉远拧眉讽刺道:“揣度死人,你倒是真体面。”
见他们还在争辩,皇帝微微抬手示意安静,他缓缓开口说:“昨夜朕梦到永元八年时的景象了,楚爱卿,你还记得吗?”
楚萧一直沉默着,忽然被点名。他朗声道:“臣此生不敢忘,是当时藩王之乱。”
皇帝点点头,眼神幽暗。“说是你救了朕一命,也不为过啊。”
楚萧登时跪下,扬声说:“陛下吉人天相,微臣不敢居功。”他顿了顿,又说:“况且,当时是沈峥提出的计谋。”
皇帝笑笑,“你还记得。”
“微臣不敢忘。”
皇帝最后下了结论,“过去的事俱往矣,沈峥犯下罪孽,以死赎罪,朕念着过去的情分上原谅了他。”他语气一转,“无规矩不成方圆。那便摘下相府那块御笔匾额以示惩戒吧。”
众臣心思各异,却齐刷刷跪下喊道:“陛下英明。”
皇帝传下来的圣旨,高氏把沈楹从病榻上拉起来,跪在厅前接旨。
赐金,摘匾。
她直着身体跪着,谢旨时也不弯腰,高氏按着她叩头谢恩。
宣旨的太监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走了,他们去摘匾,留下几盘金锭。
她的身体被压在青石板上,她想这该死的皇权,这该死的阴谋,这该死的东西。
我一定要,一定要……
她死命地咬着口腔里的软肉,仿佛感知不到痛苦,直到血液从嘴角溢出来。
高氏冷冷地将她薅起来,手上不重地给了她一耳光。
“别作死。 ”
沈焕惊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沈楹微笑站起身,也不反抗也不出声,转身就走了。
那身影显得萧条落寞。
高氏捂着脸哭泣,“沈焕!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
“是不是!”
他沉默了。
高氏却哭着哭着大笑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你们是兄妹啊!”
“是我,是我无耻。这不关阿楹的事。”沈焕伏在地上,心一横眼一闭便说出来了。
高氏低头看他并不伟岸的肩膀,她说:“我活着,你就别想。”
沈焕心说,我知道的。无论怎么样,我都无法说出口。
沈楹抬头看着这一棵桃树,绿叶葳蕤,光影被叶的形状裁剪着。
人死了,就是什么也没有了。
她不是没恨过沈峥,也估量着不会将倪安非引为知己,但她就是难过,为因阴谋诡计而死的难过。
她常常想,如何才能荡平无妄争端,不再流血牺牲?
无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活着的人总得好好过。
于是她摩挲着这桃树,他生长了有几十年,树皮因为炎热干燥的天气而开裂,叶子不安地晃动着摇曳着。
她想她应该更珍惜眼下的一切,有情人间。
沈楹痛苦是因为她在感知世界,沈楹的快乐也是因为在感知世界。
母亲对她盈盈一笑;思婉握住她的手叫她安心;沈焕说我不想看你难受;佩兰细心为她挽起的发髻。
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谁也不知道。只有珍惜眼前的幸福,沈楹才不会后悔才不会遗憾。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沈楹摇摇头,她觉得不是这样的,她在短暂的人生中捕捉到瞬间的快乐,细心将他们编织成美梦情网。
天气炎热,尸身等不得。于是他们选了良辰吉日,挑了个风水宝地,将沈峥下葬。
棺材入土那一刻,沈楹忽然想到如意客栈的倪安非。
二人因同一桩案件卷入旋涡,又被同一种手法杀死。
沈楹去和风巷拜访了刘仵作,这老头还挺傲气,不过见沈楹态度诚恳,也就一一道尽。
沈阳细心听了两人的尸检状况,将他们誊写成书卷保存,等到有朝一日能沉冤昭雪。
她去了如意客栈,沈楹对老板温声说:“倪安非的尸身总在你这里也不是个事情。我安排了人接应,你夜里将他运出去,往后也不用在管了。”
老板惊讶道:“啊?这就要葬了吗?不是说朝廷上面还要再查吗?”
沈楹心酸,她摇摇头。“先不要管这些。安葬了再说往后。”
沈楹道:“您多费心。”
老板惊诧于她的转变,半天回不过神来,而后忙不迭地点头应声。
他又匆匆从屋里拿出来个长明灯,上面是倪安非的姓名和生辰。老板嘱托沈楹随之一同下葬吧。
沈楹应声好。
她这几天早出晚归,和家里的母亲,哥哥没有半点交流。
如今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她在门口看到了停着的两辆马车,一辆她坐过,是高府的马车。另一辆则奢华精致得多,车身就用的名贵的檀香木,想来车主定然十分讲究。
沈楹抬头看,那沈府的匾额早不见踪影,沈楹暗叹人死了还要羞辱一番,这皇帝实在是阴狠。
不过,也是够自恋的,写得一笔烂字还敢用于赏赐,也不怕别人轻蔑笑话。
她往里走去,府里面过去成群结队的小厮女使早已经放还卖身契回家去了。这里只剩几个家生的奴才在这偌大荒凉的府里洒扫庭除。
虎落平阳,除了姻亲高家,还有谁会来看一眼呢?丧礼已过,要瞻仰何必是现在呢?
沈楹心下不解,快步往明德厅去看个究竟。
只见和高氏晏晏谈笑的是赵氏,在她身旁乖顺吃茶点的是高思婉。
那第三个人呢?
赵氏目光一亮,摆手招呼她,“小楹!快坐。”
思婉也关切地望着她,她们在葬礼上见过一面的。那时沈楹的状况算不上好,呆呆愣愣地跪下走路哭泣。
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沈楹就走了。
高氏抱怨道:“你这几天都去哪了?卯时出戌时归,天天也不见个影子。我想找你说个话都不行。”
沈楹随口扯了个谎,慢慢说:“在外面散散心。”
高氏脸色一冷,就要发作。赵氏笑着打圆场,“多转转好呀,小姑娘家的,年轻时就该多去看看风景,不然等到嫁人生子了,就没得那么多时间去玩了。”
沈楹坐在了思婉身侧,思婉低声说:“你瘦了好多。”
“是吗?”沈楹闻言伸手去摸自己的面颊,丰润的软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略深的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