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1,
半夜时分,红烛高烧。
邓亨玉酩酊大醉,被两个小厮架到了西厢房里。丛玉早坐在里边床沿上等着他。这是石太公特特为他们洒扫出来的厢房。
两个小厮把邓亨玉架到床上放好,然后说:“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嘛?”
丛玉道:“没有了。你们歇息去吧。”
两个小厮道:“是,夫人。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唤我们。”
丛玉道:“好的。你们下去吧。”
两个小厮道:“是,夫人。”说着就去了。
丛玉把门关好。然后倚着门,低头暗笑,这家夫妻的关系越发不可开交了。真不知以后该怎样了局。
邓亨玉则坐起来道:“他们都走了?”
丛玉惊奇道:“你没有醉啊?”
邓亨玉道:“喝了不少。但不至于这样。我是装的。”
丛玉道:“人家热心待你。你竟虚情假意。”
邓亨玉脑袋有点疼,但神明清楚,于是倚靠在床膈子上说道:“酒桌上那有什么真心实意。我再不装醉。他们就会往海里灌。到时候烂醉如泥,没人心疼的,只会惹人笑话。”
丛玉道:“没办法,谁让我们的邓二侠是个大英雄,人人敬重。”
这分明是讥刺,邓亨玉撇嘴笑笑道:“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坐我旁边。”
丛玉听了,只走到中间,坐在桌旁的小凳上道:“我坐在这儿就行了。”
邓亨玉道:“老公的话你敢不听?忤逆!”
丛玉道:“呸,什么忤逆!咱们什么关系?我认识你嘛?咱们这样斯斯文文说话挺好。”
邓亨玉冷哼一声,道:“你这人,冷了,就往人家怀里钻;危险了,就往人家怀里靠。太平没事儿了,倒装起斯文来。唉,饥附饱飏,真讨厌!”
丛玉道:“什么饥附饱飏?”
邓亨玉道:“饥附饱飏就是:饿了,就来了;吃饱了,就飞了。养不住。就像那种养不熟的野狗!”
把丛玉比做野狗,还养不熟,就是忘恩负义嘛。这话丛玉哪受得了。起身叉开两臂就冲邓亨玉走来,直接撕扯邓亨玉的嘴巴道:“你竟敢骂我,你才是野狗!”
邓亨玉举起手臂把丛玉的两臂推到下边,和着腰一起紧紧抱住,仰脸看着丛玉红扑扑的脸蛋,笑道:“求你不过来;骂你反而过来了。真讨我的厌。”
丛玉娇嗔:“你才讨厌!”
邓亨玉倍感丛玉嘤咛娇憨,乃道:“你这么好,将来不知谁有福消受?”
丛玉道:“反正你没福。”忽然看见邓亨玉脖子上挂着一块金麒麟,乃道:“你这麒麟不错。哪儿来的?哦,想起来了。你跟人家打架,挣来的。”
邓亨玉道:“你喜欢就归你了。”说着就用腿夹住丛玉,腾出手来,摘下金麒麟,小心挂在丛玉的脖子上,复又抱住丛玉。
丛玉抽出一只手,拿起麒麟,仔细把玩了一会儿,道:“我不要。人家给你的,我霸占了算什么啊。”
邓亨玉道:“一个破玩意儿,直什么,你拿着就是了。”
丛玉道:“哦,原来是破玩意儿。也就是你不要的才给我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邓亨玉道:“你这丫头,牙尖嘴利,我哪敢有这意思?你就戴着,这玩意儿,听说辟邪。以后就是咱们分手了,有它保护着你,我也放心。”
丛玉抬起眼皮,看了邓亨玉一眼道:“你放心什么?讨厌!”又道,“唉,咱们初来乍到,又是过路,你把人家的教头当众打了,就不怕惹众怒,人家不给你好脸子瞧?”
邓亨玉道:“哼,我那时候骑虎难下。我就是不打那教头,或是被他打了,难道我就不惹众怒?他们就会给我好脸子瞧?都一样。那种情况,与其退也,不如进也。”
丛玉点点头,道:“咱们明天就动身嘛?”
邓亨玉道:“明天不行。石太公说,明天我得陪着石护院,拉着那两具尸首,一起到县衙去报案入状子。后天吧,后天咱就走。”
丛玉道:“好吧。”然后意欲挣脱邓亨玉的束缚道,“放开我,睡吧。”
邓亨玉道:“一起睡了?”
丛玉道:“去你的,想得美!我睡床,你睡下边。”
邓亨玉不依不饶道:“我当然想得美。难道要想得丑啊?”
丛玉道:“油嘴滑舌什么,睡吧!”
邓亨玉不得不放开丛玉,然后从床上拿条被子,铺在地上,躺上就睡了。丛玉看了一笑,躺在床上也睡了。
半夜时分,丛玉一觉醒来,翻过身子偷偷察看地上的邓亨玉。见他正儿八经躺在那里,右手捂着胸口,睡得很香。丛玉看了一会儿,想伸手去挠邓亨玉的鼻子。可终于因为腼腆,忍住没做。又想了一会儿。复翻身朝里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邓亨玉就和护院石青并几个丁壮,赶马车拉着那和尚道士的尸首就去了县衙。县衙离桃花镇也就二十余里,所以很快就到了。石护院和县衙的押司都头等诸吏都熟悉,熟门熟路。所以验查入状很容易。而各村镇的团练护院以及有武艺的,即凡参与过缉拿那两个强人的都来了。纷纷要看看那打杀那强徒者是谁,长什么模样。一时,县衙外面聚满了人。
知县也走过来,赏赐了邓亨玉和石护院等人几杯酒。又把赏钱一千贯赐与邓亨玉诸人。
邓亨玉道:“小子托赖知县大人福荫,偶然侥幸打死这两个狂徒。非小子之能,如何敢受赏赐?我听说三班衙役并各镇团练护院庄丁为缉捕此二贼亦多有辛苦,何不把钱都赏赐了他们。”
知县道:“壮士这么说,就任由壮士。”
邓亨玉回头就对石青道:“石兄,此事你最清楚,你就帮我把钱散了吧。”
石青道:“好说。交给我便是。”
知县见邓亨玉谈吐开爽,又不失忠厚仁德,心里喜欢,就有心抬举他道:“邓壮士,本县正好缺一个都头。本县看你才品俱佳,最为合适,我就参你做个都头怎样?”
这话一说,周围人都艳羡起来。可邓亨玉偏没有感觉,只道:“大人抬举,小子本不应辞。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小子离家多日,严慈在堂,凡事不敢自专。还望大人谅解。”
知县笑道:“大丈夫行事,当以孝义为先。壮士这么说,本县就不勉强了。”
2,
午时刚过。邓亨玉和石青诸人已回到石太公庄上。晚上,石太公又好酒好菜款待邓亨玉。酒至半酣,石太公撇开众人,独独把邓亨玉邀入后堂深处。别具水陆,与邓亨玉餐饮。石太公道:“邓二侠,老朽痴长你几岁,称你一句贤侄,不为过吧?”
邓亨玉道:“太公客气了,理当如此。”
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个美貌姑娘轻轻推门进入,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近前,偎依在石太公身边坐了。邓亨玉看见,见其衣饰荣华,举止都雅,形容婉转,似有幽怨。邓亨玉呆了一下,立时察觉自己唐突了些。就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石太公道:“贤侄不必拘谨。此是小女,大名双华,小名梦梦。她是久慕贤侄风采,今日特来一见。”
邓亨玉道:“得蒙小姐青目,惭愧。”
石太公道:“我这小女,今年十八了。自小娇生惯养,把心养高了。自谓此生非英雄豪杰不嫁。否则,宁可孤独终老。尤其是上次,不意被那两个强盗劫持。若不是我们救至及时,若不是小女死命反抗。就险些毁在那两个强盗手里。经此一劫,小女更是坚定意志,扬言谁若是斩杀了那两个强盗,她即以身相许,终身伺候。叵奈贤侄已有妻室。老朽岂可因小女一己私念,而迫使贤侄停妻再娶,干那不德之事。”
邓亨玉听了这些话,心头翁然热起来,心想:“今年这是怎么了,居然鸿运当头,好事连篇。”又偷偷斜睨那小姐,见她低着头,未语面先红;眼色迷离,羞羞怯怯,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采;嘴角斜飞,似笑非笑,仿佛蕴藏着许多风情。又听她的经历故事,便知这女子定是个绵里藏针,外羞内韧的女孩子。与丛玉那种血气外露的性情迥乎不同。
面临这等美事,邓亨玉说不喜欢,那是骗鬼,他心里痒痒得很,难以形容。可听到“停妻再娶”的话时,又非常自苦。他和丛玉假装夫妻,本是要掩人耳目,减少些闲言碎语。没想到今日却阻了他的好姻缘。如果说破,不仅自己没品,更显得自己轻薄浮躁,毁了英雄名誉。但不说破,只能认栽。于是问道:“那太公以为如何是好?”
石太公道:“贤侄,金麒麟何在?怎么没带在身上?”
邓亨玉见太公这么问,想是一定有缘故,不好说给了丛玉,而道:“我怕弄丢了,放在房间了。”
石太公点头道:“不瞒你说。那麒麟是小女的贴身爱物。戴在身上,专一辟邪。小女为表达不能以身相许之遗憾。特命我将这麒麟转赠贤侄。又怕贤侄不要,所以昨日才以此为彩头,辗转送与贤侄。”
邓亨玉听了这话,面上微笑,心头却骂道:“老家伙不安好心。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赢啊!事已至此,凭你怎么说都是。”
石太公道:“既是有缘无分,那就兄妹相称。也算是进一步,不枉相识一场。梦梦,快快拜见你邓二哥哥。”
石双华当即站起身,道个万福,口称:“哥哥在上,受小妹一拜。”
邓亨玉慌忙站起来,道:“贤妹不必多礼。”心里骂说,“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由姑爷变成干哥哥了?这哪儿跟哪儿啊?一点也不由得我!娘的。”
石太公道:“这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但经过桃花镇,尽管来找我。”
邓亨玉道:“那就先谢过太公了。”
石太公道:“还叫我太公?”
邓亨玉道:“那就先谢过石伯伯了!”
石太公呵呵一笑道:“梦梦,英雄你已见过了,还不下去!”
石双花慢慢站起身,轻轻道了个“是”字,就慢慢退回去,转身开门去了。
邓亨玉眼巴巴地望着,如痴如醉,怅然若失。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玉老虎,放在桌角上道:“这个玉老虎是我母亲给我求的。震慑邪祟。我也是自小戴在身上。须臾未离。今次就送给妹妹,聊作往来之礼。”
石太公笑道:“也好。”
回到房间,丛玉还没有睡。丛玉问:“听说你今日特别长脸。县太爷给你一个都头你都不要……”
邓亨玉因为石双华的事,怎么看丛玉是不是味道。冷冷打断说:“咳,没什么称道的。睡吧。”说着就躺下睡了。
丛玉见他不同以往,不来撩拨自己,很不是味道,道:“你怎么了,不高兴?”
邓亨玉没好气儿道:“我高兴不高兴,干你何事?你是我的谁啊?”
丛玉见他不是态度,走过去蹲下,质问道:“你嫌我?”
邓亨玉道:“你睡不睡啊?不睡,出去。”
丛玉道:“我不出去。要出去,你出去。”
邓亨玉道:“那我出去。”说着,起身带上门就出去了。
丛玉不知邓亨玉哪来那么大无明火。莫名其妙。冲邓亨玉破口大骂道:“你混蛋!”气嘟嘟地,努起了小嘴儿。
出门后,邓亨玉沿着走廊向北走了一段,来到一处花坛旁边。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夜沉沉的,很清凉,霜露很重,蟋蟀吱吱不绝。邓亨玉围着花坛,踱来踱去,不住地叹气,这姻缘还没有发芽,就胎死腹中了。真奇哉怪也。令人无奈。可笑,可叹。邓亨玉望望天上的月亮,胸中郁结,思绪翻涌,口占一诗云:
人生多诡谲,守望正心开。
气沮姻缘决,神芳好梦来。
江湖不是客,风月可怜才。
笑向姮娥子,愚夫信可哀。
一首诗作完,心情好多了。尤其那一句“江湖不是客,风月可怜才”,简直神来之笔。愈琢磨愈觉得自己才气可嘉。越琢磨越是自得。不禁高声咏叹了几十遍。方才回屋休息去。
3,
天未大亮,邓亨玉和丛玉就早早收拾好了行李。石太公也早早准备了早饭。定要二人吃了再去。二人盛情难却,便饱饱地吃了早饭。石太公又给他二人各备了三套衣服,并赠50两纹银作为盘费。又让人牵了一匹骏马,教二人一人一骑,说这样脚程也快些。邓亨玉自是感激不尽。
临别上马时,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小丫鬟,塞给邓亨玉一封信和一方手帕,并说:“这是我们姑娘给你的。路上再看。”说完,又噔噔噔跑走了。
邓亨玉只好把手帕和信都揣在怀里,告别石太公诸人,策马而去。
只行了六七里地,邓亨玉忍不住便放缓脚步。从怀里拿出那方手帕。展开托在手里一看,上面绣着两朵并蒂莲花,鲜艳可爱。莲花上空绣着一芥向南而飞的大雁,邓亨玉纳罕:“自来并蒂莲下面都绣着鸳鸯戏水,而她偏绣这北雁南飞。不知何意?何况我二人只一面之缘,就情深意笃起来?恐怕不真。”于是又拿出那信,信封上写着“吾兄亲启,妹双华致”。打开那信。上面写着:
昨夜中宵,妹亦不眠。故徘徊于西廊之下以拨闷。望月轻叹之间,情思萦逗之际,忽闻兄高亢吟诗。尤那句“江湖不是客,风月可怜才”引人深思,发人心脾。妹本拟隔墙吟和,缘奈男女有别,不能畅意。兄文武兼该,前途有望。今日临别,感怀“气沮姻缘决”之叹,故亦吟诗一首,以劝吾兄:
丈夫何为贵?大步迈乾坤。
虎敌雄风锐,鼍逼元气喷。
开藏兼日影,放荡赞星魂。
回首顾妻子,登高誓不群。
妹双华,年月日。
看罢,邓亨玉口里吟道:“回首顾妻子,登高誓不群。”不禁回头看看丛玉,自顾自笑道:“这哪是妻子,分明是绊阻,是累赘。”
丛玉在旁边瞅着邓亨玉,见他不急着赶路,却是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沉思不语。神经兮兮的,全不似往日的风流洒脱。于是笑道:“我的邓二侠,撞到什么好事了?说来听听。”
邓亨玉见她掺和进来,忙把手帕和信一折,揣在怀里,道:“没什么!”
丛玉道:“没什么还这么神秘兮兮的?肯定是看上哪家的小姐姑娘了吧?”
邓亨玉道:“你个姑娘家家不安性守分,净胡猜些什么!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了。”
丛玉笑道:“呦呵!年纪不大,还挺会教训人。自己心里弄鬼,还嫌别人脏兮兮的。什么玩意儿!”
邓亨玉道:“姑娘家家,张口就骂人可不好,小心嫁不出去!”
邓亨玉以前只对丛玉腻腻歪歪,涎言涎语,活泼调皮,极尽亲昵之能事。虽是讨厌,可也讨人喜欢。令人不舍。可自昨晚,这小子就变了面皮,严肃冷落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对自己也不调情了,也不占便宜了。教丛玉很不是滋味。如今没说两句话,就教训起人来,很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东西。于是嗔道:“我嫁不出去,干你何事!用你啊!”说着,一夹马肚子,疾驰而去。
邓亨玉见她恼了,很过意不去。只好策马追去。。
有了好马,二人一路驰骤,及至傍晚,已经行了三百里余里。二人来到一个市镇,寻了一家客店住下。吃过饭,二人因为白天的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的,都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什么好说的。又赶了一天的路,累了。便早早休息了。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邓亨玉起来,忽然发觉自己身体沉重,头疼目胀,四肢又软又热。邓亨玉仗着身体强壮,以为些许小疾,不足为意。但吃饭的时候,喉咙里直往上顶,没有食欲。只略略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丛玉看着奇怪,也不好问。可等上马的时候,邓亨玉身子一晃,顿觉天旋地转,脚底发绵,浑身软化无力。那马蹬怎么也蹬不住。好容易蹬住了,又左摇右晃的,上不去马。丛玉见了,连忙过去扶住。一摸邓亨玉的身子,就感觉他浑身发烫。才知他病了。责备道:“病这么重,怎么不说?”
邓亨玉道:“唉,没事。走吧。”
丛玉道:“什么没事。先看病。”
邓亨玉道:“别耽误了你回家。”
丛玉道:“我这迟一日早一日,没什么两样。你啊既然病了,就先把病养好了再说。”随即喊道,“小二哥哥,过来搭把手!”
那小二见客人不走了,又唤他“哥哥”什么的,不觉欢天喜地,屁滚尿流地过来帮忙,把邓亨玉扶到客房里去。又帮忙找来郎中为其诊脉看病。
郎中说:“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散一散养一养就好了。”于是,写了方子,接过银钱就去了。丛玉拿过方子看了看,还好。可人生地不熟,少不得又央求小二哥帮忙抓药。那小二见客人有银子,自是热心帮忙。
小二去后,邓亨玉道:“想不到却是我病了。”
丛玉道:“这几天,你又是打架,又是喝酒,又是报官,又是应酬,又长途跋涉,又打地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邓亨玉听丛玉满嘴的“又是这又是那”的取笑他,又是咬牙,又不好和她啰嗦,则道:“我都这样了。你嘴里还不饶人。唉,白认了你了。”
丛玉道:“我哭丧着脸就好了?你个大老爷们儿,得个小病就这样。以后还了得。”说话间,小二哥已把药抓了回来。
小二哥道:“大嫂,这药放哪里?”
丛玉道:“放在桌子上就是了。药我自己熬。只是药罐子你还得帮我找一个来。”
小二哥道:“药罐子小店就有。就在厨房里,你自己拿去就是。”
丛玉道:“如此,多谢了。”又对邓亨玉道,“你先躺着,我去拿药罐子。”
邓亨玉道:“药罐子教小二拿来就是了。你多陪我一会儿。”
丛玉笑道:“药罐子只有自己拿的,哪有送的。你个大少爷,连这个也不知道?”
邓亨玉一听,直摇摇头,且笑道:“我从来没得过病。这是头一遭。”
丛玉道:“那是我带累你了。讨厌!”说着就去拿药罐子去了。不时便回来,拿个小炉儿,生上火,放上药罐子,照着方子,一副药一副药添上熬起来。药罐子咕嘟咕嘟熬了一个时辰,弄得满屋子药味儿。丛玉把药倒了满满一大碗,端过来教邓亨玉吃。
邓亨玉咧嘴笑道:“你知道嘛,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偏对这玩意儿,是一百个拒绝。我跟这玩意儿,八字不合。所以,我几乎不生病。”
丛玉笑道:“谁都跟这玩意儿八字不合。可谁叫你病了。病了,这八字不合也得喝。”
邓亨玉道:“你先帮我尝尝。如果苦,我就不喝了。如果甜,你就帮我喝了。”
丛玉笑道:“这药哪有甜的。来,别啰嗦,喝掉!”
邓亨玉道:“我觉得我忍一忍,这病就过去了……”
丛玉道:“胡说。万一小病忍成大病不是玩的。来,我捏着你的鼻子。你一口闷下去就完事了。”说完,就真个捏住邓亨玉的鼻子,然后使劲往他嘴里灌。
邓亨玉无法,只能硬生生喝下去。喝完后,满嘴的不自在。又有点想吐。
丛玉放下药碗,回来道:“刚喝下去都这样。忍两下就没事了。来,躺下睡一会儿吧。”
邓亨玉忽然感觉丛玉有点像他母亲一样,呵斥里满是呵护。欣慰之余,想说点什么,又不好说的。于是就合眼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邓亨玉感觉身体轻松多了。但丛玉早把药又熬好了。
丛玉端过一碗粥过来道:“醒了,来,先把粥喝了,养养胃。”
邓亨玉接过碗来,喝了一口粥,道:“喝了粥,就不用喝药了吧?”
丛玉道:“你说呢?一个大老爷们,吃个药都这么婆婆妈妈。以后你自己成家立事,比这事儿难的多了去了,你也这么着?”
邓亨玉听了这话,知道拗不过,于是喝完了粥,又自己捏着鼻子把药一口气喝完了。又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戌时。丛玉坐在桌子旁还没有睡。
邓亨玉笑道:“今晚我肯定是睡床了,你预备睡哪里?”
丛玉道:“你不用管我。你睡你的就是。”
邓亨玉道:“那怎么好意思啊!”
丛玉过来摸了摸邓亨玉的额头,感觉还有点儿烫,乃道:“你都这样了,还闹呢?”
邓亨玉道:“刚才出了一身汗,身子发冷。你搂着我睡。”
丛玉笑道:“呸。一个大老爷们教人搂着睡,羞也不羞。”
邓亨玉道:“那你也不能睡地下啊。”
丛玉道:“我睡地下又怎样?我又不是公侯家的小姐,没有那么娇气。”
邓亨玉听了,往里挪了挪身子道:“你还是睡过来吧。我一个病鬼又能把你怎样?”
丛玉笑道:“我不,你没有安好心。”
邓亨玉道:“我是没安好心。我要你搂着我睡。”说着就伸手抱过丛玉,身子一翻,就把丛玉抱到了床里。并紧紧把她按住,不让她动。
丛玉也不想睡地下,只不好说。如今被邓亨玉死命报过来,少不得佯羞诈愧,乃笑道:“你可不能胡来?”
邓亨玉道:“要胡来也得等我好了啊!咱俩都把心安在肚子里,好好睡吧。”
丛玉听他这样说,也无别话。只把鞋脱了丢下床去,闭下眼睛睡着。俩人就都闭着眼睛睡,可又都睡不着。过了一会儿,邓亨玉道:“你知道嘛。人在虚弱的时候,最需要有人搂着他睡。小时候,一旦我病了。我妈妈就搂着我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丛玉忍不住噗嗤笑了,道:“怎么,乖儿子,你把我当成你妈了?”
邓亨玉想不到丛玉有这一说,竟占他便宜。乃笑道:“那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嘛?”
丛玉笑道:“那你叫我啊!”
邓亨玉被将军,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妈!”
丛玉想不到他真叫了,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忍不住要笑,却紧闭着嘴巴不笑。更不答应。
邓亨玉见她退缩了,得意道:“你倒是答应啊。妈!”
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笑了道:“流氓,有你这样的嘛?净欺负人家!”说着,就举起花拳打了他一下。
第二天,邓亨玉精神舒畅,已然好了。就和丛玉说赶路之事。
丛玉道:“刚好就要经历风霜,可身体可不好。再养一天,明儿再走不迟。”
邓亨玉道:“没事的,我又不是女孩子,支持得住!”
丛玉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身子好彻底了。咱们一天走五百里也是有的。可万一你身体没好彻底,半路又病了。岂不自找麻烦。你又不爱喝药。受那个罪干什么。明天再走吧。你再歇一日。”
邓亨玉见她说得有理,也就依从了。到了晚上,两人自然而然就同床而眠了,虽有肌肤之亲,狎昵之举,却是不动真格儿,互不侵犯。
第三天二人启程,是走一路,歇一路。晚上即同床而面。却依旧安安静静,不动云雨。
邓亨玉也是奇了。他到底不是真君子,离柳下惠远着呢。他也不是赤诚的英雄,和宋太祖赵匡胤没法儿比。可面对怀里的风情柔媚的女孩儿他竟忍得住。
其实,他二人之所以可以素丝无染。从本源上讲,丛玉到底不是轻薄没主见的女子,她心中自有一套规矩不容侵犯。而邓亨玉虽自谓风流,可到底不是真流氓。凤凰岭上那一腿,顶得他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一路,邓亨玉可以肆意胡闹,却不敢胡来。
说话间就到了河南洛州。丛玉隐隐有一肚皮话,却不好说的。几次三番想问邓亨玉是怎么个想法,都觉得不合时宜。况且,她一个女孩子家上杆子要男人要她,也不合礼仪。只好忍住不说。
邓亨玉却突然有话要说。便道:“马上就要到你家了。你说我是送你到家呢,还是送你到家门口呢?”
丛玉没有听明白,道:“什么意思?”
邓亨玉道:“我的意思是送你到家见你父母亲呢,还是只送你到家门口,不见你父母亲呢?”
丛玉道:“这有什么两样嘛?”
邓亨玉道:“有啊。咱俩一路走来,也算清清白白。自是问心无愧。但毕竟男女有别,瓜田李下,人多嘴杂。你父母亲见我一个陌生男子和你一路结伴,必然起疑。邻里知道了,也会议论纷纷。我一个男子,自不计较人言。影响也不大。可对你就不好了。”
丛玉道:“你不见我父母亲就好了?”
邓亨玉道:“应该吧。你只说你自己一路走来,女扮男装,所以没有遇到什么险阻。就回家了。也省了许多辩白解释。”
丛玉道:“我一个女孩子远涉江湖,竟如此顺当。这你信吗?”
邓亨玉见说,心里也大为摇头,可口里依旧说:“应该能信吧。况且疏不间亲。你父母亲不信你这亲生女儿的话,又能信谁呢?”
丛玉道:“我父母亲最看重脸面了。到时候,他们追问起来,我但凡有个纰漏,被他们捉住,我就说不清楚了,到时更坏。传扬出去,玷污门楣。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舍得让我一个女孩子承受这些吗?”
邓亨玉听了,也是点点头,笑道:“看来进退都不好。看来我还是忠人之事得好。走吧。”
于是,当日下午,二人终于宛转到了丛家。丛玉下马,邓亨玉牵住。丛玉便去敲门。开门的是其母亲邢氏。一见是六女儿,邢氏没有欣喜,却大吃一惊,又见后面跟着一个陌生少年,又尴尬无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