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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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员外是个小财主,广有田宅,又有买卖。虽不是大富之家,也算殷实之门。膝下有五女一子。其中四个女儿皆已出嫁。只第五女儿,唤作六丫头的,过继给了他妹妹薛丛氏。如今独子丛天赐也已十五岁了,聪明稳重,颇颇地教丛员外称心如意。说到婚嫁之事,丛员外更是不惜金银珠宝,广托冰人,立意要给爱子说一门好亲。
只可惜,好事多磨,事有意外。正在阖家给儿子忙着说亲这当头,他妹妹薛丛氏突然不远千里,登门造访。后面还领了两个生人。一问才知道,他那个六丫头因不满婚约,竟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了。至今已有一月有余了。而那两个生人,就是男家。是一对父子。父唤作赵四爷,子唤作赵敦儒,又叫赵公子。人家跟着到此,就是要人的。本来这事妹丈薛洪可以自行主张,把婚退了便是。可一者妹丈想把六丫头送回,不想再教养了;二者就是男家给的彩礼丰厚,妹丈不想退回;三者,那赵四爷脾性强悍,因看上这准儿媳,也一口咬定,只要人不要钱。这一下正打中薛洪下怀。于是,勒逼着媳妇薛丛氏千里迢迢,带着赵家父子来到洛州要人。却不想,家里根本不见六丫头的面儿。薛丛氏就一口咬定是嫂嫂邢氏给藏匿起来,不让见面带走。于是,就连同男家赖在丛家不走了。并扬言一日不见六丫头,一日不离开丛家。丛家还得管饭。这一下,炸窝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丛家出了这一档子事儿,相邻认识的都不禁退避三舍,作壁上观,不敢给丛员外说亲了。面对这等局面,丛员外一时无可奈何,只能由她。并着人到处寻找六丫头。而爱子丛天赐见六姐如此任性胡闹,也抱怨起来道:“说她克我,以前还不信。今天看来,隔那么老远,都克了我的姻缘。真真晦气!”
当丛玉满心欢喜敲门时,姑姑薛丛氏已经赖在家里五六天了。
母亲邢氏连忙踏出门外,将大门关住,和女儿站在外面道:“我的好丫头,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丛玉就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当然,她和邓亨玉之间同床共枕百般亲昵之事自是隐瞒不说的。并道:“多亏了这位邓公子,女儿才得平安归来。”并道,“娘,我不想嫁给那个赵公子。他懦弱无刚,我嫁过去肯定吃苦受气的。”
邢氏到底是母亲,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岂有不疼的道理。如今见孩子平安无事,又回来了,一切也就好说了。但邢氏自来没有主张,她自己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个筹策。只好先将女儿领进门去,并将邓亨玉安排到前院,看茶看饭。然后找丛员外问怎么办才好。
丛员外一听说六丫头干巴巴回来了,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只说:“让我妹妹领回去就是。咱家虽算不上书香礼仪之家,可也是有头面的,不是那种心口不一的主儿。”
邢氏道:“六丫头就是不愿意这才跑回来的。这时节再逼她回去,能行嘛?”
丛员外道:“一个丫头,她能翻天不成?叫她跟她姑妈回去,要不我就把她轰出去,不认他这个女儿。”
邢氏无法,只能过来再劝劝女儿道:“丫头,我看那赵公子人物也不错。来了这些天,安安静静,举止都合规矩。你嫁了他,保准不受气……”
丛玉听了不对味儿,更知道母亲做不得主,乃打断道:“我爹他什么意思?”
邢氏道:“你爹能有什么意思。反正一片心都是为了你好。”
丛玉道:“既是一片心为了我好。就不应该违了我的心意。你告诉我爹,让他帮我回了我姑妈。她要是混赖不走,就拿棍子将他们打出去。”
邢氏一听,暗叫这父女俩都够刚狠的,只是苦了她。邢氏自然不敢拂逆老爷,但教训女儿的脾气还是有的,说道:“这世上,凡做儿女的,哪个不是顺着爹娘的。我生养了你这么些年,你就应该体谅为母的不容易。何苦来,这么使性子,闹得一家不欢乐。”
丛玉听了这话,心头凉了半截。进了家门,没有一句半句疼爱的话,倒是一味往外轰撵。不体谅她的委屈,反指责她不孝顺。若真论起来,是父母当初不慈爱她,一心送人。却不是她不要父母。只是这等话论起来除了费唾沫星子,没半点用处。丛玉性子虽刚,却不糊涂,很有条理。她略一思索,心想这事只能闹起来不可。若一味退缩,自己只能吃亏。于是道:“娘说得极是。我跟我姑妈回去便是。现在就走。”
一听女儿下了气,邢氏倒不好意思起来,很是歉仄。乃笑道:“不用忙。好容易回家。先住两天不迟,也叫我好好疼你一番。你姑妈那儿,我自给她说去。”又问,“跟你来到男子是……”
丛玉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娘,你告诉爹,可得好好款待人家。”
邢氏道:“这是自然。”却又不禁狐疑起来,问道:“你和他没有首尾吧?他那个你没有?”
丛玉羞赧道:“娘,你想哪里去了!人家是赤诚的君子。再说,如果我俩有首尾,半路就成亲了,进家我就让他呼爹喊娘,哪用这么扭捏。”
邢氏一听在理,乃笑道:“也是。你在这里歇着。我这就告诉你爹去。让他好好款待小恩人。”说着,笑着就去了。
谁想,半路竟碰见她儿子丛天赐。原来丛天赐听说六姐到家了,远则想起那算命的言语,近则兀自抱怨六姐搅黄了他许多姻缘。十分不悦。立意要把六姐这个丧门星推出去。所以亲来打探情况。看怎么着。却半路碰到母亲,乃问道:“娘,听说六姐回来了。姑姑的事儿,她怎么说?”
邢氏道:“她答应娘,住两天就跟你姑妈回去。没事了。”
丛天赐一听没事,心头一稳,却兀自抱怨道:“没事就好。何苦来,闹这么一场。”
邢氏道:“她是你姐姐,闹一闹怎么了?再说,你是个男子汉,胸量应该大一些。小肚鸡肠的,可怎么好?”
丛天赐道:“我哪里小肚鸡肠了?我又没闹。再说,姑妈那么着,我不是怕爹娘闹出病来嘛?儿子一片孝心,娘竟不体谅。”
邢氏笑道:“我知道你孝顺。我就你这么一个孽障,岂有不体谅的?”又道,“对了,你六姐带来的那个小恩人,你快去款待款待去。人就在前院西屋里间。”
丛天赐道:“他和六姐没什么吧。”
邢氏道:“没有。”
丛天赐道:“真的没有?”
邢氏道:“真的没有。”见儿子一脸疑虑,问道,“怎么了?你担心什么?”
丛天赐道:“娘,你别说我多心。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六姐不远千里,孤身被这人送回家。若没有点什么,谁信呢?我们固然相信六姐,可外人呢?尤其是那两个。若那俩人不信,闹起来,玷污咱家门楣不说。就是六姐的终身大事也给毁了。今日好容易稳住六姐,可不能再生枝节!”
儿子这么一说,邢氏倒惶恐起来,还真怕赵家那父子俩闹,于是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丛天赐道:“未免夜长梦多,趁现在神不知,鬼不觉。我先打发了那人去。就是有人问,我只说是咱家一个远房亲戚就是。这种人,有钱就能打发。您放心。”
邢氏是个随风使舵没主见的,一听儿子说的是个道理,便道:“那成。你快去。我先去看你姑妈什么模样去。回头再给你爹说。”
丛天赐道:“那我去了。”说话就直接来到邓亨玉的屋里,笑道:“让您久等了。多有怠慢。”
邓亨玉道:“哪里哪里。”
丛天赐道:“在下丛天赐,字嘉爵。敢问兄台名讳?”
邓亨玉道:“在下邓珠,字亨玉。”
丛天赐道:“原来是邓大哥。家姊得蒙兄长千里护送,实是她三生之幸。也是我们阖家之福。”
邓亨玉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到这里,丛天赐就从袖里摆出一颗二十两的大银,放在桌儿上,推给邓亨玉,道:“所谓大恩不言谢。区区薄礼,还望兄长不要嫌少。无奈近来家里俗务冗杂,脱身不得。我们就不挽留了。他日有闲,小弟一定亲造青州,相报涌泉。”
邓亨玉见这厮年纪轻轻,说话老气横秋,硬邦邦的,本就不悦。又见他拿银子来侮辱人。丝毫没有他姐姐的慷慨真率。于是道:“在下护送令姐,是义气所在,非为这个。既然令姐已经安全到家,在下这就告辞。至于这个,还请收回。别玷辱了你姐姐。”最后一句是气话,不过不吐不快。人刚出了屋子,又踅回来道,“请转告令姐,我走了。勿要担心。”说完,牵马出门,走到街上,骑上马如飞而去。
丛玉在里屋呆了一个时辰,不见有人唤她去拜谢邓亨玉。急了,刚欲出门。母亲却回来了。丛玉道:“娘,他呢?”
邢氏道:“他?你指的谁?”
丛玉道:“我那恩人。”
邢氏道:“他已经离去了。你弟弟再三挽留都留不住。只说让你弟弟转告你一声就是。”
丛玉听了母亲这话,半信不信。只叹自己后面还有一场暴风雨,想不到他竟先去了。独留自己受这一场灾难。又想起来这几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刺激、热闹、开心、无忧无虑,真真难以忘怀。然而这一切,都仿佛是过眼云烟。再真的情义,也没能换来一句当面告别。
第二天上午,姑妈薛丛氏就来到丛玉屋里看她。薛丛氏已听说丛玉回心转意,过几日就跟她去。余者也就不理论了。只打叠着一片温言慰问丛玉。却不料她还没开口,丛玉却开口了:“姑妈,你今日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劝你,趁早收回去别说。我只告诉你,男家我是不愿意的。你趁早把彩礼退了两清。还有,你也别混赖在这里不走。真闹起来,我爹拿擀面杖轰你,我可不管。”
这话全不是昨日之语。薛丛氏听说,懵了,看看邢氏,用眼睛问怎么回事。
邢氏更是尴尬,呆了半晌道:“丫头,你昨日可不是这话!你这样,是打娘的脸不是?叫娘两头不是人不是?”
丛玉道:“女儿哪儿敢?只是当娘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却不知是女儿的不是,还是当娘的不是?”
邢氏听了这话,也急了道:“你爹可说了。你要是胡闹。就把你赶出去,不认你这个女儿!”
丛玉笑道:“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倒问问,他认过吗?他是亲过我,还是抱过我?还是喂过我一口饭吃?如今,当女的出了事,他不仅不护着,还拿出父亲的款儿来,把我赶出去。好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赶我,我没办法。出了这门儿,我就到姑子庙当姑子去,我到勾栏瓦舍去当暗门子去。我饶世界嚷嚷去,说堂堂的丛员外把她亲生女儿往绝路上逼。”说完,气堵填膺,止不住滚下泪来。
邢氏听了这些话,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悔,又不知说什么是。见女儿掉了泪,又是心疼。
当姑妈的则又是嫌弃,又是无奈,又是冷笑道:“丫头,可不能这么说话。人家当女孩的,急了,都争当烈女,给家里争光。哪有往那种地方去的,白白玷污了名儿不说,还丢家里的人。”
丛玉笑道:“我凭什么当烈女?我当烈女,我死,让你们脸上有光,有那便宜的事儿么?既然是一家子,要有光就一块有光,要丢脸就一块丢脸,同声共气,荣辱与共,那才叫一家子。”
薛丛氏听了,冷笑道:“好一张利嘴!当姑姑的养你那么些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姑娘,竟然教姑娘这样恨我,说这样恶毒话!”
丛玉道:“我也纳闷儿呢,姑姑养了我那么些年,竟没养住我的心,竟让我不得不恨起姑姑来?哼,您要是有心,就别拿我换钱;您要是没心,就少诉苦索恩。没的白白生气。”
薛丛氏见说不过,就向邢氏抱怨道:“嫂子,这就是你当初扔给我的好闺女!我算是瞎了眼了。这事儿,咱们没完。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说完,就抹着眼泪去了。
邢氏也无奈道:“你这丫头,非得教你父亲来嘛?”说着,又出去追薛丛氏去了,口里还喊道,“我说她姑,这事咱们再商量……”
丛员外听说这事,气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手里拿着拐杖不停地击地道:“她这不仅是要克她弟弟,她这是要克我,克咱全家!我非打死这个混账丫头不可!”说着就怒气冲冲地来到丛玉房里。老婆邢氏再三劝不住,也不敢怎样劝。
丛员外一到屋里,本要不由分说,举起拐杖就打死那个六丫头。可六丫头早在屋里当中跪着,双手碰着一把菜刀,高高举过头顶,刀把儿冲着丛员外。丛员外看见这一出,呆了,搞不明白六丫头这唱的是哪一出,不由得,这烧天的气性就委了一半儿。
丛玉道:“爹爹在上,您若是真的认为,杀了女儿,就是祛除灾星,扫灭晦气;杀了女儿,就是积德行善;杀了女儿,就能给家里带来福气;杀了女儿,弟弟就能一辈子平安康泰,无灾无难,顺风顺水。那您就动手吧。女儿绝不反抗,绝不躲避,绝无怨言。女儿走后,只会每日祝愿爹爹今日的做法是对的。因为只有这样,爹爹才能心静平和,没有悔恨;女儿才能死得其所,不会怨恨。”丛玉见爹爹没有反应,就知父亲被说松动了,于是接着道,“我也知道爹爹置下偌大的家业不容易,养活我们六个儿女不容易。可是爹爹,丫头是您的亲身骨肉,丫头只是不同意一门子亲事,难道就违逆了天理?难道就犯了哪门子王法?就这样不可饶恕?女儿也知道爹爹是爱护女儿的。爹爹只是怕惹恼了神明,给家里带来灾祸。可是,女儿不是不孝顺的女儿,不是想赖在家里不去。女儿只是想嫁得称心如意一些,难道也错了?爹爹外头人面那么广阔,这件事不难吧?爹爹如果不体谅女儿,就动手吧。”说着就痛哭起来。
丛玉一口一个爹爹,一口一个女儿的解说,把丛员外说得一愣一愣的。丛员外不是狠心之人,却也很信命。他不敢不遵从大人之言。也就那个算命的说的。毕竟,人家说,你把五女儿当六丫头来养,就能生儿子了;还说把六丫头过继给人,儿子就会无灾无难。到今日,这些话都应验了,老员外不能不信。可六丫头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如此狠心绝义地对待亲生骨肉,是对的嘛?虎毒还不食子,何况他还是人,得讲天理人伦,得讲仁义道德。他之所以这么恨这个六丫头,一是那个算命的有言在先,他就有先入为主的念头;二就是他那个妹子闹得,闹得他头昏脑胀。老员外不胜其烦,也就一心想把这件事快点了了再说。所以,六丫头一闹,老员外就昏了头,气得只要处死这丫头。一了百了。等六丫头演了这出,说了这话。老员外才心神大动。知道不是出在哪里了。
女儿不就是想嫁的好点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一层,老员外就变成了精明的丛员外。他一句话没说,一拐杖就六丫头把菜刀给打掉了。转身就出去了。菜刀哐啷哐啷在地上蹦了几下,落在墙角。吓得人直躲。
丛员外出去后,就找到他妹子。让她把那婚事推了,彩礼退了。薛丛氏自是不愿意,抱怨道:“哥,这事儿不是玩的。你不知道为了这门子亲事,我费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钱,求爷爷告奶奶的准了这门子亲,她一句不愿意,我全白费!”
丛员外道:“你花费多少,这几日你计算一下,我给你报账。”
薛丛氏笑道:“哥,赵家那父子厉害得很。人家……”
丛员外道:“赵家那对儿父子你说去。他们的损失我来补就是。不叫你吃亏为难。怎样?”
薛丛氏道:“我养了她那么多年,她就这么待我。我委屈,我……”
丛员外道:“你还说,你养了她这么些年,竟没拿住她的心。你说你这个姑姑是怎么当的?”
薛丛氏道:“还是我的不是了?”
丛员外道:“你说呢?孩子就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你偏拗着,还拗到这步田地!”
薛丛氏道:“哥,不是我说。就六丫头那脾气,称心如意不了。”
丛员外道:“那我也不能一开头就拗着她。”
到了晚上,丛员外单独把丛玉叫到书房,道:“丫头,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但我要明白告诉你,这日子是过好的。一旦你自己点了头,你就得认!不准你这闹。知道嘛?”
丛玉点点头。道:“我知道,爹爹。”说到这里,丛玉蓦然想到了邓亨玉。他若是晚走几日该多好。哪怕最终有缘无分,但努力过也就不枉了。可是他走了。姻缘就这么阴错阳差的断了。
丛员外见女儿点了头,眼色缓和了不少,乃叹道:“唉,命!”又笑道,“你们姊妹七个,如今看来,你最像我!可你的命怎么是这个样子呢?”
次日,丛员外就广托媒人给他六丫头找男家。并扬言嫁妆丰厚。这话一传出去,就似炸了锅。媒人们没有一个不尽心的。只是嫁资丰厚,却惹恼了其他四个女儿。于是四个女儿不时地回到娘家,逮到机会,就对邢氏透话,说自己的少了。丛员外听说这事,骂道:“我和你妈妈过事儿的时候,家里什么没有。这都是我和你妈妈一点一滴挣来的。这倒不是说你爹有能耐。但是自己没志气,又不争气,靠谁都没用。日子是过好的。谁在提三道二,就滚出去!”这话一出,这才都渐渐不言语了。
2,
邓亨玉离了河南洛州,独自一人往青州驰骤。一个人虽然快捷,没有牵绊,却也空落落。一路上,邓亨玉时不时想起丛玉,却不怎样想起石双华。也难怪,他到底和丛玉经历多一些,交往深一些,关系自然近一些。和石双华只是一面之缘。虽说有这诗文唱和,但隔靴搔痒。没多大劲头。过后也就淡了,然后忘了。
不日间,傍晚时分,清空高湛,夕阳没入西山的云彩,漫天的云霞,红灿灿的,极是怡人心魄。邓亨玉正走马间。遥遥看见道旁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走近了看时,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逍遥镇。再走五六里,看见正前方矗立着一座门牌,门派上写着“极乐林”三个字。看见这三个字,且想着:“敢用极乐这两个字,看来这逍遥镇是个大市井。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终天年者。那得有滔天的福气,泼天的富贵才可以。唉,偶值这样的好地方。却是囊中羞涩。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两。钱不算少。但在这样的地方。四十两都不够丢丑的。算了,老天让我当好人,我只好从命了。唉,丛天赐那厮要给我二十两当谢仪。我他妈理正词严地给拒绝了。当时有多潇洒,今日就有多窘迫。真他娘有点后悔。”
进了极乐林,太阳已经严严实实下到夜幕里去了。给辉煌的灯火腾出了地方。这里面还真热闹。场面也足。酒店肉店林立,赌坊兑坊目及即是。青楼客店里招呼客人的声音不绝于耳。邓亨玉早下了马,一面走一面看,舔着嘴唇,咽着唾沫,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来了。真想豁出命去在这里逗留一番,极乐一把。不过,他到底没糊涂。知道这种地方是银子当家做主的地方,不认人的。什么仁义道德,礼仪廉耻,统统靠边站。钱拿来,什么都有;钱没有,就什么都没有。有好几个烟花女子看见了他。见他穿卓不凡,行动不凡,还牵着一匹骏马。看上去虽然青涩了些,但一定有不少油水的。于是纷纷上来拉他逗他,请他快活快活去。邓亨玉心里洋洋得很,但还是低着头跑开了。
这一步挨一步,好容易走出了极乐林。邓亨玉也舍不得方快脚步,或者骑上马狂奔,远离诱惑。还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心心念念,摇头叹息。恨自己无福消受。又走了不到二里地,忽见道路旁边有一个小酒肆。邓亨玉心头一乐,何不讨几杯酒吃,顺便打听一下奇闻乐事。这极乐林,藏污纳垢,一定有许多沁人心脾的好玩儿的典故,不听一听,实在教人后悔。于是,把马拴过一边,就进了酒肆。酒肆面积不大,七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每一张桌子都坐着四五个人,一个粉头相陪,都喝得醉醺醺的。这形景,乱哄哄,人又粗鄙,味道又呛鼻子,很不成样子。邓亨玉很感觉这地方不适合自己,又出来了。里面掌柜的见客人跑了,使个眼色,一个粉头就噔噔追出来,拦住就拽手摸腕道:“客人哪里去?”
邓亨玉见这粉头上了年纪,虽涂脂抹粉,但不见其美,只见其俗。邓亨玉嫌恶,把胳膊一抬道:“你这儿客人满了,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粉头道:“看什么看啊。往前十五里路才是逍遥镇,往那儿去是极乐林。没个腰缠万贯,谁去哪儿吃去。我们这个小店真好担着这两个地方。别看小,却是五脏俱全。包您满意,而价钱又规矩。不比那里,净花冤枉钱。”
邓亨玉对这粉头的花言巧语自是不信。笑道:“改日改日。”
粉头拦着只不让去,道:“现在又不是深秋腊月。我给您在外面支个桌子,好酒好菜上着。再给您找个小丫头服侍您。就要您十两银子,成吗?”
邓亨玉一听十两银子,心想你还真敢开口。你这小店值十两嘛?但听说还有丫头伺候。邓亨玉心痒了,道:“这丫头在这十两银子里面嘛?”
粉头见客人松动,保险了,便道:“在。我们正经生意,不会讹人的。”于是举着脑袋叫道,“那个谁,支张桌子,快点!竟吃干饭!还有那个,死丫头,出来啊!来客人了。还不勤快点,慢吞吞的,白养了你了。”
只见里面跳出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从里面搬出一张小桌子,摆放在酒肆门口旁边。然后就忙活着支凳子,端酒菜。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从里面笑悠悠跑出来,满面春风对邓亨玉道:“这位哥哥,我来扶您坐好。咱俩来吃一杯。”口里说着,早拉着邓亨玉过去坐下了。
邓亨玉见这小姑娘长得还挺招人喜欢。但四下一望,道:“咱俩这样吃酒,好嘛?”
小姑娘道:“要不拿上酒菜,到我家里去吃?我那里不大,却也雅致清净!”
邓亨玉道:“你家在哪里啊?”
小姑娘道:“就在逍遥镇西面,很近的。”
邓亨玉看她的眼睛满是期望,心里一软,又想到这小丫头穿得不怎样,能花几个钱,又能耍什么花招。且去看看。就这么一想,就笑着点点头。
小姑娘忙笑道:“妈妈,会账!”
那粉头出来道:“客官好福气!十五两银子。”
邓亨玉听了,愣了。道:“十五两?这怎么说?”
粉头道:“您要是只在这里吃喝,就十两。可您要去姑娘家去。就是十五两。姑娘的钱还另算。”
小姑娘满眼期待地说:“哥哥。就给她吧。他们还给送酒菜呢!咱俩的,好商量。”说着就用两根手指在邓亨玉的手心上摁摁。意思只要他二两银子。
邓亨玉笑道:“好。既是有缘,岂有不叫人称心如意的道理!”于是就拿了十五两银子都给那粉头。
粉头见邓亨玉出手阔绰,一点也不含糊,欢天喜地之余,又觉要的少了。但面上笑道:“您福星高照,将来一定财运亨通!”
邓亨玉没心思理会这等虚情假意的话。只把马牵过来,道:“过来,我抱你上马。”
小姑娘喜上眉梢,刚要跑过去。那粉头却拉住她胳膊笑道:“你发财了!”
小姑娘把手一甩,不理她。只跑过去,教邓亨玉抱着上了马背。她第一次骑马,很是激动,在马上环视一遭又一遭,才低头道:“哥哥,你不上来嘛?”
邓亨玉道:“那你叫我上去嘛?”
小姑娘道:“人家是第一次。你不仔细招呼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