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思念
今夜,天空明净,夜幕像一整块华丽的深蓝丝绸包裹着大地。
长庚星高悬于西方,耀眼夺目,其熠熠星辉将深蓝的天空托举地更加高远华贵。
古道上,一行人正风驰电掣,伏马疾驰。
领头的人,身姿矫健,白发在风中飞扬。
他正仰望着夜空中最明亮的这颗星。
微微阖眸,似在接受星光最温柔的抚慰。
星辉在白色发梢上跳跃闪烁。
让他整个人如梦似幻,不再冷硬,反而俊美得不似世间人。
“将军”,属下打马追上。
“我们要不要在前方密林休整一夜,明日再进京?”
年轻的将军顺着属下意味深长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两骑。
这两骑上的人明显有点东倒西歪,坚持不住。
他微微颌首,“好”,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
篝火燃起,有人将马牵去不远处的溪边饮马。
有人拾柴,有人架火烧上一点热水。
火堆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东西,顺了顺毛,
“子明,你输了,这冷脸小子今夜比昨晚早了两个时辰扎营。”
“哼”,倚在大石上,双腿伸向火堆的中年文士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俊美白皙的脸上留着美须,给他更添一份高士的雅致韵味。
花白头发的老头子,往地上铺了一张巾帕,把黄色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摆放上去。
打开针包,掏出银针在火上烤了烤,边给小东西扎针,边困惑地问:
“你说这冷脸小子这么不要命的赶路,该不会真是为了朝廷赏赐吧?”
“如今朝堂贾氏当道,他能活着回玉门关已是不易,还想要厚赐?
你以为他和你一样天真?”
俊美的中年文士,望着天空,对挚友的政治智慧嗤之以鼻。
“那他为什么这么拼命赶路?”
老头子嘴上压低声音问着,手上收了针,又往小东西的嘴里喂了几滴药水。
只见那小东西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又来要,显然没喝够美味。
“嘿,你倒识货,东西虽好,但是也不能多吃。这可是我家小婉儿的独家配方”。
老头子用手点了点小东西的鼻子。
火堆另一侧倚树而立的将军显然听到了某个名字,往这边看过来。
“年轻人,不为高官厚禄,就为美人在侧,是吧,小东西?”
文士把声音压低,捞起地上的小东西,举在眼前,逗弄着。
将军听见这句,默默地把视线收回,看向了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耳朵悄悄地红了。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吗?”
老头子嘟嘟囔囔,撇了撇嘴。
“有什么好追求的?是非成败转头空,红颜易老。
哪里有教个好徒弟继承我的医术,让我千秋留名来得英明神武。”
文士斜睨着糟老头子,哑声警告:
“我警告你,你可不能逼着小婉儿摆弄你那些破草烂根的;
我家的小婉儿要跟我一样,随心所欲畅快一生,才不负此生。”
“是是是,如果她不愿意,我绝不勉强,我也舍不得她不痛快。
唉,可惜了她的天赋啊。”
糟老头子想着那个五岁就能把苦药变成甘糖的天才小徒弟,十分扼腕叹息。
这生活安逸就没有前行动力啊。
“李哥,你说这次朝廷会怎么赏赐我们将军啊?”
火堆旁,年龄最小的兵士,低声问着身旁的副将。
副将掏出怀里冷硬的干粮,沉默地咬了一口,默默咀嚼。
刚才卫先生说那句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他们都听到了。
副将明白这是卫先生善意地提点,让他们不要寄希望太高。
他虽然只是远在西域的底层军人,但是关于朝廷的传闻——外戚贾太尉张扬跋扈,弄权排挤功臣,这些传闻还是有所耳闻。
副将不由担忧地看向将军。
将军收回仰望星空的视线,回到火堆旁。
看向副将和火堆旁仅剩的这十一个兄弟。
兄弟们眼中都没有马上要进京领赏的喜悦,反而是重重的担忧。
将军接过副将递过来的热水,并没有喝,反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一改往日沉默寡言,低低的声音响起:
“以清水代酒,敬我们死在新勒城的三百三十二位兄弟。”
他仿佛回到了荒沙中的孤城城墙上,眼前是一个个坚毅的面孔。
低缓地细细数道:
“第一个死的是黄富贵,他在城楼上,被西蛮人一箭穿胸。第二个,是王二狗,”
“第三个是我们村的李东子,”
“第四个,是三喜子”。
在众人的回忆声里,“啪”,将军把碗猛地一摔,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
“十个月前,我们三百四十五人,死守新勒城。
浴血奋战,抵挡西蛮人数万铁骑时,没有想什么赏赐。
我们想的是什么?
我们想的是誓死不能让西蛮人东进一步。
因为我们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是家中的妻儿老小。”
话语中没有华丽辞藻,有的只是他们奋勇杀敌时的心声。
“被西蛮人围城断流后,我们兄弟弹尽粮绝,陆陆续续饿死,渴死。
不得不喝马粪汁,熬盔甲充饥,凿山开井时,想的是什么?
是朝廷的赏赐吗?
不,我们想的是只要天不亡我,我们就要战斗到底!
让西蛮人看看我们大周将士不是孬种!”
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射出坚毅。
抽泣声渐渐响起,年龄最小的小魏,回忆起这十个月非人的煎熬,终于忍不住流下英雄泪。
旁边的同伴拍拍他的头,“哭什么?当时都没有哭,现在熬过来了,更不用哭。”
“嗯,我不哭,我没当孬种,我没给我娘丢人。”
小魏擦擦眼泪,瘦弱的肩膀挺起,抬起头骄傲地说。
将军抚了抚身旁的剑。
“当我们只剩几十人还在坚守时,连对面的几万西蛮人都熬不住了。
要劝降,要给我们高官厚禄,美人财帛,我们没有心动,为什么?
因为我们宁战死,也要不为大周耻。”
“当身边的兄弟一个个战死,我们最后只剩十三人。
我们没想着能活着回玉门关,我们想的是什么?
是赏赐吗?
不,我们想的是生,对得起这身战袍,死,也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大周汉子。”
“对,”李副将,站起身来。
“我们兄弟,面对数万西蛮人,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没有一个退缩的。
无论生死,我们全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昨日种种我们都没怕过,今后还有什么可怕的?
无论好坏,我们兄弟一起去闯就行!”
“敬我们埋骨黄沙的兄弟们!敬我们自己!”
众位铁血男儿齐齐站起身,把手中的碗砸向地面。
苍凉雄浑的歌声回荡在山林,回荡在古道上,久久不绝: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火堆旁,头发斑白的老头儿,低头擦擦眼角。
清了清嗓子,对年龄最小的士兵招手:“来,小魏,我给你把把脉。”
小魏知道这是孙神医,专门只为皇帝一人看病的御医。
他忐忑地看向李副将,李副将对他点点头。
小魏走过去蹲下,孙御医凝神把脉后,从身上掏出一瓶药,取出一粒药丸给他。
“服下,把上衣脱了”。
小魏脱下上衣,露出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后背。
孙御医举着针,却迟迟没有扎下去,他红着眼眶,平静数息才开始下针。
“这一年你亏损太过,只能慢慢补回来。
我先给你扎扎针,以后每隔五日,来我府上,我给你再调药扎针。
一个月后,保你健健康康的。”
扎完小魏,他为每个浴血西域的好男儿都一一诊脉,扎针,嘱咐。
最后,他看向了面容俊美但白发冷然的将军。
“今日我就不为你诊脉了,进京后,你来我府上,我为你好好看看。
你这年纪轻轻就熬白了头发,不是我这随身的药可以调理的。”
将军看着孙御医关切的眼神,肃立起身,深深一躬,嘴角忍不住偷偷弯了一下。
夜深,众人都在火堆旁歇下,唯有将军站立在林边。
仰望着天边的那颗星,他在心里默默思念:
婉儿,我披星戴月地来找你,无论明日如何,我会奋不顾身地守在你身边。
这一世,由我来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