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玉兰【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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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匆匆忙忙地走了之后,谢熙安大概自己也觉得心虚,后来派人送了不少礼物。
他再来时,莫敢柔已经恢复了常态。
可我在旁瞧着她脸上不真切的欢喜,只觉得心疼。
让莫敢柔真正高兴起来的是她有孕的事。
送走了太医,她摸着还平坦的肚子,一遍遍傻笑。我陪在她旁边,分享她的欢喜。
“当真?柔儿,我们有孩子了,哈哈哈,我们有孩子了!”
谢熙安也高兴,他高兴起来,就好像之前那些别扭和隔阂都不存在了似的,抱着莫敢柔欢喜不已。他们两人好像都回到了情意最浓的时候。
莫敢柔是宫中第一个有孕的嫔妃,我替她暗暗警惕。
谁知道没等来明枪暗箭,倒是等来了皇后也有孕的消息。
既然她也有孕,应当自顾不暇了吧?我安心地照顾起莫敢柔来。
虽然向太医了解了许多禁忌,但我到底没有照顾过孕妇,从前只是听说,如今却亲眼见到怀孕有多么受罪。
莫敢柔本来身量纤纤,怀孕后手脚却一并肿起来,看起来臃肿不已,再挺着一个肚子,实在过得辛苦。
她大概怕极了自己容颜衰退,总是问我:“乔薇,我丑了吗?”
“怎么会!”我不愿意让她多心,索性将镜子收起来。
可是谢熙安不这样想。怀孕他也高兴,可看着孕中的怡妃,他却仿佛不大情愿。
——
张美人成了他的新宠。
我们散步时也见过张美人一面。她亦是个纤细的美人,肌肤胜雪,容光照人,走起路来袅袅婷婷。
看她画着细细的柳眉,睁着一双温柔的含情目,我差不多明白了她受宠的原因。
这一切伤心事,我都不愿她多想。
可她日日夜夜地睡不好觉,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身上浮肿的地方愈发肿起来,不肿的地方却消瘦下去。我看在心里实在着急。
怀着孩子的第四个月,她突然见红,晕了过去。醒来时,孩子便没有了。
她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淌。
我只好跪在她床前不断地替她擦拭,不断地恳求她:“娘娘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这时候哭容易落下毛病呀……”
太医说,小产是因为孕中惊悸多思。
听了这样的理由,谢熙安仿佛倒对她有些怪罪,叹道:“柔儿,你就是心思太重。”
她的眼泪彻底决堤。
我慢慢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了掌心。
看着她泪落如雨,又勾起谢熙安两分不忍和怜惜,他让我退下,自己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说:“孩子还会有的。”
我不知道她听了这样的话作何感想,她只是不肯睁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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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这个孩子,莫敢柔的容貌身段都慢慢恢复起来,可终日里恍惚昏沉。
谢熙安来过两次,又匆匆地走了。
怡妃失宠的传闻,满宫里都议论纷纷。
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看人把母鸡绑在树下,母鸡是刚刚让人拿走了蛋的,却固执地做出抱窝的动作,人便用冷水从头浇下,直将它浇得透心凉了,也就清醒了。
他们此时正是这样对莫敢柔的。
要她刚刚痛失一子,便爬起来争,爬起来斗,爬起来花枝招展,爬起来浴血厮杀。
而我能给她的只有我的满腔热忱,愿它暖一暖她在深宫里的一身冰寒。
几个月过去,皇后倒是顺顺利利地生下了孩子。
皇后生下嫡长子,皇帝又亲自赐名胥,是满宫里的喜事,凤藻宫热闹非凡,满宫的嫔妃来回奔走,只有凝华宫告了病没去庆贺。
然而,皇后却派了身边的大宫女芳忴来,一定要让怡妃前去。
“皇后娘娘产下龙子,是莫大的喜事,怡妃娘娘不肯去,难道是对皇后不敬吗?”
我守在门口不让她进去,凭她牙尖嘴利,也不和她回嘴。
芳忴恼怒得很,最后冲着我一巴掌扇下来,被人一把钳住了手腕狠狠甩开。
“娘娘!”
莫敢柔挡在我身前,好像刚才拦着芳忴动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说:“容本宫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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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打扮起来的莫敢柔,娇美容颜,风姿不减。
谢熙安也正在皇后那里,看到她,顿时就移不开眼了。
当天晚上,就宿在了凝华殿。
皇后大概气得厉害吧?这一招臭棋,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是看着晃动的床帐,想着莫敢柔脸上违心的媚笑,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怡妃娘娘盛宠如旧。
可是不论如何受宠,她再未能有孕。宫里又添了三位公主,两位皇子,她每次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神,总含着一丝恍惚。
谢熙安也曾对她说:“不急,等你养好了身子,孩子自然会有的。”
可他却和其他人那么轻易地有了许多孩子。淑妃也好,冯昭仪也好,陆宝林也好……
她们拥有的都是莫敢柔得不到的。
她私下里的笑越来越少,那次失子之痛好像把她身上最坚硬的一根骨头抽走了,让她一点一点弯折下去。
这一转眼,我已经在她身边待了快五年了,但那时候我们彼此都以为这日子还有很长。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毫无预兆地,她突然作呕,我以为她再次有喜了,可她呕出的是一口鲜血。太医只是说,娘娘郁结在心,伤了身子。
为了让她高兴,谢熙安力排众议,封了她贵妃的名位。
可是她也没有高兴起来。
从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地衰弱下去,谢熙安同我一样急得不得了,他痛骂太医,要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让娘娘好起来。
——
娘娘没有好起来。她的精神越来越差了,看东西的时候,一双凤目需要眯着看上半天,才能辨认。
但每当我走向她时,她总能第一个辨认出我,然后攥紧我的手。
这个时候,她就会问我:“乔薇,你愿不愿意找个好人家嫁人?”
我总是在拒绝。
她便会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长气,脸上浮现出苦笑:“太傻了,乔薇。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呢?”
最开始听她说这话时,我总是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我恨自己不会医术,又恨自己不能将她带回去。
如果在我们那个世界,医术那么先进发达,一定可以留住她吧?
可后来知道事不可逆,我只好实话实说。
“到那时候……那时候,奴婢就一直待在宫里,替娘娘好好地照顾那些玉兰树。”
她听到这样的话,先是笑一笑,又默然长叹。几位太医当是竭尽全力,让她拖过了半年。
这时候窗外的玉兰含苞待放,快要开了。风里夹杂着一丝细碎的幽香,但凝华殿的窗只能紧紧地关着。
所有宫人都被她喝退了,只有我陪在身边。她喃喃地,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玉兰……是不是要开了?”
我点点头,她几乎已经无力睁开眼睛,我附在她耳边说:“是啊,娘娘,玉兰花要开了。”
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目光竟然慢慢清明了起来:“不要叫我娘娘……我,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做什么娘娘……可是他,他骗了……我……”
这样的话我还从未听她说过。
可是此时,我只觉得心慌意乱,比当时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还要慌乱。
“敢、敢柔……”
我第一次这样小心翼翼地叫她,她微微笑了一下,抬手指向窗外。
“好。乔薇,我想……想去看看……玉兰花……”
她是要我为她摘花。我不想去,我害怕。
可是她执拗地指着窗外:“去,去呀……”
我跑了出去。
玉兰花还没有开,高高地挂在枝头,我够不着,踮着脚试图去摘。
“快!快来人帮忙,把玉兰花摘下来!”
一应宫女太监上前帮着摘,最后还是我跳起来,摘下了一朵还未开放的玉兰。
我捧着它跑回寝殿里。
她含着笑,没有一丝声息。
不知怎么着,我就摔了一跤,摔得好痛,可是她都看不见了。
她真的好狠心啊,怎么都不肯等等我呢。
我爬起来继续往她身边赶,将玉兰花贴在她苍白的脸上。
敢柔,你闻一闻,玉兰花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