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茶【番外篇·长乐无忧】
这是我在宫里的第十九个年头。
初入冬时又病了一场,春樱殿里散着药味,我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被药汁浸透了。
太医当初断定我活不过十八个年头,作为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大昭的嫡长公主,父皇母后几乎搬空了太医院,才勉强把我养到这个年岁。
我的宫殿有盛开的最好的西府海棠,还有腊梅。
无人敢与我大声喧哗,我便静心练字,无人敢簇拥我玩闹,我便自己与自己对弈。
我以为我要这样孤寂到老,直到那天,母后派春竹姑姑送来一个小女孩。
她是真的小,我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初谢贵妃的影子。
那双澄净又疏离的眼,起身的那个侧脸,以及身上的破碎感,我见犹怜。
我早就知晓了。谢家自从贵妃故去,便一蹶不振,直到去年战亡。
大昭一向主张以战止战,也不是弱国,怎么此刻,要送公主和亲?
听闻母后在太极殿前跪了一整夜,是要她回来替我?
一阵寒风侵袭,我裹紧了紫貂。
抿抿唇,我想了所有后果,那只能是——死在路上的嫡公主,是大昭向林国宣战的理由,开刀的借口。
我孱弱的身子离不开大昭,甚至离不开春樱殿,她是母后找来,替我去和亲的。
母后是临国的公主——她怕故国百姓受苦,怕她的爹爹与哥哥上战场。
那贵妃呢?若是她还活着,肯定也会担心谢家。
我看着她头上粉色的疤,我想,那一定很疼吧。于是我从妆奁里翻出贵妃送我的玉石抹额,亲手替和贵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戴上。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长宁。”
我看她愣了半天,摸着那朵白山茶玉饰,半天才跟我道:“…谢谢…”
她穿着新换的宫装,公主形制的衣裳快把她小小的身影压垮了。我轻声调侃她,见到了她眼里的迷茫与不知所措。
她转身走的迫切,身影逆着午后的光明明灭灭,头上的步摇流苏晃荡的厉害,钗子也掉了一根。
我提起裙摆,过去捡起那根白玉钗,见到她单薄的身影,又想起一大一小两张脸,只是她平白的多了一点泪痣。
我突然想起张潮写的《幽梦影》——
“所谓美人者, 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 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 以秋水为资。”
——
我以为我骨子里流淌的血,和父皇一样冷。
她在我身边,却事事亲手去做,倒是我维护她只为了皇室尊严。
若我身边的人,尤其堂堂嫡公主,能被随意践踏,这个位置也不必待着了。
我一贯是慵懒随和,她既入了我的宫殿,我便吩咐与她同饮同食。
枣泥糕腻的很,她却喜欢的紧,还有云雾茶,我只当是寻常,抬头见了她亮晶晶的眼神,不免一阵好笑。
“宫里缺着你这点茶了?叫妗姑姑将今年的云雾悉数送你那儿去吧。”
我喜欢下棋,又爱悔棋,咬一口枣泥糕。还是那样,甜的发腻,直接丢回盘子里,她却因为我悔棋,抓耳挠腮,身上倒是有小姑娘的样子了。
果不其然,一会她就可怜巴巴的祈求着“阿姊,不玩下棋了,我太笨了。”
我又让她看话本,自己进去殿里临摹书法。
只是,我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滴答滴答,在宣纸上落下的不止是墨水,还有我的血。
我从未想过,一日日好起来的征兆,竟是以透支往后的命为代价。
我在宫殿里醒来,隔着珠帘,瞧见了母后的侧脸。隐隐约约能听见她在发怒,拍桌子的声音,摔碎茶盏的声音,还有妗姑姑的请罪声。
“醉红颜怎么会被长乐误食?她从来不吃枣泥糕的!”
我没有出声,怔怔的望着床幔,原来如此。
泪眼朦胧间,我又想起了贵妃娘娘。想起落水后她轻柔的安抚,那一声声伴我入睡的歌谣,还有我亲手,一盘又一盘端进去她宫里的枣泥糕。
烛影摇曳,母后在我心里的温度,一点一滴逝去。
那晚我只做不知,还是与阿玉同饮同食。
我的身体状态也愈发的差了,前日还瞧见贵妃娘娘站在梅花树下。
雪花絮絮如柳,我伸出手,看着它落入掌心,渐渐融化。
昨日又咳血了,或许,时日无多了吧。
我身后一暖,侧过去便瞧见了她的脸。
我俩相对无言。
我说:“阿茗,替我多陪陪母后可好?”
她一时间泪盈盈的,也不说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今日的风虽然温和,却还是冬日,微微呛人。梅花绽放的无声无息,我想,许是春快到了,我又瞧见了贵妃在梅花树下起舞。
我冲出去,却握住了一缕雪水。
手上传来一阵温暖,我抬头撞进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她掉着泪,将我握的那样紧,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下我。
我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折下腊梅,对她笑着:“我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梅花。”
夜色寂静,新开的梅花堆了雪。
我伸出手,颤巍巍的,却怎么也够不着,我看到有比梅花还艳丽的雪,冒着热气,骤然间,天地无声。
——
仿佛过了许久,我听见啜泣声,看到穿戴华丽的母后,以及很久没来看我的父皇。
他抚摸着我的头,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一下又一下,仿若回到儿时。
只是这个冬日太冷了,父皇的宽抚我已经感受不到了。
我望着母后头上华丽的凤冠,那只含着东珠的凤凰,只带着精雕细琢的冰凉。
我吃力的起身,伏到父皇膝上,龙涎香的味道传来。
他的手还是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我的发丝,我不想看他,也看不清他。
我存着最后的那口气:“父皇最后疼长乐一次好不好?”
他的手停顿在我背上,又放下了。
他说:“长乐会好起来的。长乐怎么忍心弃父皇而去?”
我竟听出了一丝哽咽。
母后从前就与我说,我是父皇最期盼的孩子。那母后呢?她会不会可惜我生错了女儿身。
“父皇,长乐要走了。”
他许久没有出声,殿里一呼一吸清晰可闻。
我又止不住的开始咳,最后一口气似乎要消散在天地间。
“父皇……求你……”
我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到了角落里,衣裳凌乱,眼睛通红的她。
端着一个盘子,我知道,那是她亲手做的长寿面。
我吃力的对她笑,却惹得她的泪掉的更凶。
“求你,不要让阿玉去和亲。”
我实在太累太困了,渐渐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风声簌簌,雪落无声。
可我听到了期盼的那声。
“允。”
长乐安康,从来都是父皇的期盼,而不是母后的。
母后会后悔吗?
她不会。
影响一个人的,从来不是到手的,而是求之不得的。
万丈深渊终有底,三寸人心不可量。
她将我紧紧抱住,衣服上华丽的珠宝硌得我有点点疼。我有那么一瞬间,能听见她心底泣血的声音。
许是外边又起风了,屋檐上的铃铛开始作响。这风吹不走磅礴乌云,带来的雪也洗不清污垢,我只能看着它将污垢压了一层又一层,白得晃眼。
我不再去看我的母后,我只想睡个好觉,逃离这世间的痛楚。
我仿佛又见那年,贵妃盛宠,点了一出《玉簪记》。
台上戏子咿咿呀呀,余音绕梁——
“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和煦的日光透过窗边的缝隙洒下,我又瞧见了穿着浅紫色绣折枝海棠裙子的贵妃,挽着披帛,轻盈的起舞。
我想与她说一声对不起,张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看到了我,摇摇头,眉目宛然。
最后耳边唯剩一句。
“长乐,安详的睡吧。”
我的泪没入这天地间,悄无声息。
史册记
“帝后长女,封号长乐,年二十,逝。并无追封。”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