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茶【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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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三。
小将军给我来信了，他说他打听到一个故事。
有个打猎为生的少年，为了救赎在青楼当烧火丫头的妹妹，对上了狼群，尸骨无存。他的妹妹听闻这事，夜里就吞金跟着哥哥走了。
不巧的是，这个少年，是将要娶念棠的少年。
我手里的百喜图已经绣好了，若是王婆婆在，肯定会夸我。
我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百喜图上。
小将军说，那少年过来将念棠的尸骨接过去了，埋在他家祖坟附近，墓碑刻着徐家徐子钦之妻。
就是那日，那个少年去了深山，再也没回来。后来，他家人将他们合葬。唯独那个妹妹，骨灰被青楼妈妈撒落了秦淮河。
徐家人不许她入祖坟，嫌弃她脏。
最后，小将军说，他要上战场保家卫国。
我仿佛又见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信马由缰，回首便是一生。
“此生不负国，不负家，便再不负卿！”
我将信纸捂在胸口，失声痛哭。
帝王和亲的旨意数月前便已经下来了，而那时候我的姐姐，尸骨未寒。
三月三，原本该是念棠出嫁的日子。
如今换成我，凤冠霞帔。
这一年，长安飞花满天，百姓流离失所，战乱之处，易子而食。
我穿着上百个绣娘精心缝制的嫁衣，上朝拜别帝王。
小将军的捷报一封又一封，也挡不住我出嫁的脚步。
我立在城下，回首遥望，我看着璀璨花朵，知道它们即将凋落。
我望着城外风沙，笑道：“小将军呀，只盼你守住长安，待我百年之后魂归故里。”
送嫁队伍浩浩荡荡，蜿蜒绵亘数里，在一所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尤其显眼。
————
转瞬已过两月，不知道他可好？
前边有细碎的声响传来，我打开轿帘，前方是数十人着白衣，扶棺而行。
漫天黄沙里飘着纸钱，那诺大的棺材与我的花轿擦肩而过。
我心里突然弥漫着细碎的疼。
队伍里是锣鼓喧天，一应的红，对面是唢呐声棺材，一应的白。
有一瞬间，我想冲下去问问里边躺的是谁。
队伍却已经悄然而过，无声无息。
近日来，眩晕逐渐加重，突然有血，一点，一滴坠落手中。
我连忙掏出皇后给的瓷瓶，倒出药丸吞下。
扯过绿柳，带着点小心翼翼，问她：“可知方才队伍过去的是谁？”
绿柳带着不忍，也嘴快的告诉我：“还能是谁，这都快到边境了……前日，有守卫前去边境买物资回来，说是，说是……”
我心里愈发焦急，手中指甲已掐入她肉里，摇晃着她的小臂：“快说是谁！”
“说是林家小将军阵亡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乱糟糟的。
“公主！”
绿柳的惊叫声响起，我发现自己的血已经滴在沙地上，一摸嘴角，一手的红，刺目而张扬，像极了我身上绣着金凤的喜服。
我拿出皇后给的白玉瓷瓶，倒出两三颗服下——进宫后便突然有了气短的毛病，药瓶也是皇后亲手交给我的。
只是此刻并不容我多想，我看着送葬队伍远去，抛下身后的人，翻身上马。
“驾！”一鞭子抽在马上，并不熟练驭马的我一心只想追上去看看，便已顾不得害怕。
耳边有风声猎猎作响，无尽的黄沙里，那抹白色越来越远，我不顾一切的追着。
凤冠太重，压得我生疼，镶金的流苏凤钗也掉了好几只，发髻开始凌乱。
我想着，快点儿，再快点。
眼看要追上之时，送嫁队伍已经反应过来，箭矢凌乱的散落在各处，甚至勾下了我的衣袍，我回头一望，有骑兵远远追着，流箭射中马儿，顿时将我坠下。
滚了几圈，金丝镶着东珠的凤冠已经掉落，披头散发的我比那日回庄子还要狼狈。
我撕裂了衣袍，朝着前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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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离棺木越来越近了，身后箭矢突然而至，肩膀上一痛，我凄厉的喊了一声：“林越！”
送葬队伍陡然停下。
我知道泪水已经晕开了我的妆——堂堂公主，披头散发，衣袍凌乱，我更想知道，里边葬的，是不是他。
他们诧异的看着我。
我趁机跑上前，掀开白布，露出苍白的容颜。里边躺着的人，正是我的少年将军。
此刻，我已经感受不到痛了，强撑着一口气，伸手到背后，拔出那支箭。
或许，我的血又将喜服的颜色染的更深了。
外边的凤冠霞帔去除掉，里边是我替念棠缝好的嫁衣。
大悲大喜之下，我竟然没有一滴眼泪。
我趴在棺木旁边，伸出手，却是颤巍巍的。口中只不断念叨着：“林越，林越……”
他没有许诺娶我，我也没有要嫁他。
我用手扯出脖子上的玉，妥帖的放在他手里。
这辈子没能给我个家，没关系，下辈子一定要来娶我，以此玉为约。
突然一阵心绞痛，我眼看着自己吐出的血，晕染开来，他手上的玉，也带了血。
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爱意，随着他一起躺在冷冰冰的棺木里。
我翻出他临行前送我的白色簪子，上好的白玉雕刻成了山茶花。
身后骑兵已至，跪下请罪：“还请公主回轿。”
我仿佛没听见，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簪子。
烈阳当空，血味弥漫。
原来他早已允诺娶我！
那日他送我时，沉默不语，许久以后唯有一句叹息。
“以阿玉为名。公主，可要记得我曾问过你的话。”
他曾问过我的！
他穿着青色衣袍，问过我白山茶可有说过什么？
“白山茶曾有言，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我嘴里又开始爬上血味，索性倒出药丸一口闷下。
“告诉皇后，我知道她要我的命，我还给她。”
“只是求她，将我与小将军，葬在一处。”
我手中握着簪子，鲜血将我的衣裳染了又染，我也越来越难以呼吸。
我没有像一个公主那样金尊玉贵的长大，也没有肩负起一国公主应该承担的责任。
没有以身许国，这辈子只能许他。
最后闭上眼之前，骄阳似火，人声鼎沸，黄沙漫漫。
我的小将军啊，他骑着高头大马，伸出手，对我温和而笑：“阿玉，我带你走。”
于是我用尽一生的力气伸出手，牵住了他。
“我叫林越，林越的林，林越的越。”
风一扬起，白玉簪子掉进滚滚黄沙。
——
史记大昭二十二年，谢、林二位将军死守月余，战败，帝允和亲。
帝后之女常宁远嫁，于路途中染病暴毙。
后封安国公家幼女为公主，号明熙。明熙公主嫁与林国，不过三年即逝，帝怒，御驾亲征。
——山茶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