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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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林越替我葬好了她们,眼中对我满是同情。
我垂眸看着马车上脏兮兮的小包袱。是啊,我家人都不在了,只能跟着他,回皇宫。
回到镇上,有婢女替我换了衣服,纵使我额头上有块疤痕,仍旧不损我的美丽——这是我从林越眼中读到的。
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写满了惊艳,我自嘲的笑了。我遇见他的时候,是最狼狈的,江婆婆说我长得很像我的娘亲,尤其是眼睛。
她眼里是盛开的桃花,我眼里是碎落的星。
能被帝王一见倾心的容貌,能差到哪里去呢?可我宁愿用这个皮囊,换江婆婆她们平安。
我没有麻子,没有毁容,脸上没有交错的刀痕,现在倒是有一块没有愈合的疤,在我头上,在我心里。
这一路上,有林家的军队保驾护航,倒是没有出什么意外,只是我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我听他们都叫他一声“小将军。”
他会一路上想着法儿逗我笑,给我讲谢家,讲谢老将军,讲谢家大大小小的战役,讲谢家军的军魂。
漫天星辰下,少年侃侃而谈,说着他最崇拜的人。
他笑起来好像风吹过树梢。落叶沙沙作响,星光映着他的脸,我竟有一瞬间不知所措的慌乱与心悸。
我见到了什么是江婆婆说的,眼里镶嵌着碎落的星。
他可真好看,是我形容不出来的好看,硬朗又柔情,还会一声声的唤我小公主。
他有少年侠气也有清风明月般的柔情,还有满腔热血,使我想起漫天的星辰,那满园的山茶花,冬日的火炉,春日的暖阳。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像在昏暗的房间点燃烛火,使我得见光明,将我救出那一地黑暗——从此眼里盛满了他。
此刻,他就在这里,侧脸带着些许冷冽,可他望见我便笑。
“江玉茗。”
我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我假装看不到他的目光,心跳的厉害,强装镇定。
“既是朋友,那不必见外,叫我一声阿茗就好。”
我忽略不了他笑着应好,还有那声阿茗过后,心底生出的隐秘的欢喜。
因为顾着我那日大病一场,怕舟车劳顿再有什么意外,这一路都是走走停停,到了京都,已是初冬。
我已经接受她们离开,却也过了许久才打开江婆婆给我留的小包袱,里边都是果干蜜饯,还有我心心念念的花茶。
我自觉已经接受,但是伤疤哪有那么快能愈合?
还有两三日就要送我入宫,我却在客栈病了。
那日林越本想告诉我下初雪了,要带我去看雪,却发现我不应他,急得快要踹门直入了,丫鬟才告诉他我是病了。
免不了又是请大夫。
病的昏昏沉沉的,耳边似乎还有人念叨着,恍惚间瞧见是林越,我便以为是梦中。我冷的很,便伸手牵着他衣角:“不要走好不好?我怕。”
或许是梦吧,他轻轻哄着我说:“我不走,我留下来保护我的小公主。”
我的心似乎快要跳出来,过了许久许久,却也能安心入睡了。
睡梦中,有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头。
7
很快便到了送我入宫的时候,寒风肆虐,林越不放心的替我拢了一下披风。
我看着他的下颌发呆,看着他薄薄的唇,明亮的眼,还有英气的眉。
那晚足够我回忆了,可是我不问,他也不说。我便当做自己病糊涂了,做了一场那样旖旎美好的梦。
我跟着婢女入宫,却回头望了他一眼,他仍旧在原地,见我回头还对我笑着挥手。
我多想冲回去抱抱他,可是宫门逐渐闭合,沉重一点点的将我与我的少年隔绝。
直到砰的一声,将我唤回。
我望着四四方方的宫墙,还有琉璃瓦顶,宫殿屋檐下结成的冰块,还有那座塔一样的宫殿上坠满了铃铛,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我哈了一口气,踩在光滑的宫道上。
真冷啊。这宫里,连铃铛声都是冷的。
我去见了所谓的父皇,还有雍容华贵的皇后。龙椅上那个人,看了我很久,仿佛在透过我怀念故人。
真是可笑,他怀念故人,可那位娘娘拼尽全力要保护的女儿却被拿来作棋子,即将被送往他国了。
与我想的不一样,他看到我一点儿也不激动,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回来就好。
皇后更是红了眼圈,念着孩子受苦了。
之后,他便封了我作常宁公主,对外便说我自小养在皇后膝下,身子骨不好,所以在皇后娘家长大,近期才接回来。
我被安排在了那位长乐公主的宫里,我也见到她了。
我以为她会不满,会怨恨,我独独没想到她会对我笑。
她裹着厚厚的紫色貂皮,亲手从妆奁里拾掇出一个花纹额饰,拉着我坐下,并戴在我头上。
她的手是冰凉的,首饰也是冰凉的,可她的花让我觉得有一丝丝温暖。
她笑着说:“这抹额只有你戴着好看,恰好也遮住了你头上的疤痕,想来是等着你。”
可是接下来,又将我打入冰窖。
明明那样轻柔的话语。
“这是林小将军送我的,父皇母后有意招他为驸马,听说他一路护送妹妹回来,妹妹可有仔细瞧过他?”
我不知道如何反应:“他挺好的。”
我几乎落荒而逃。
长乐不介意我那天的失礼,反而经常找我对弈品茗。
长乐是真正的皇家娇女,一举一动极有韵味,她说,诺大的皇宫,没人能与她说说心里话。
她喜欢拉着我在亭子里对弈,一步三悔棋。
她会在烧的热气腾腾的宫殿里拉着我练字。
她会在宫妃面前维护我,说我就是中宫嫡出。
她的眼神那样的孤寂冷清,仿佛因为我的到来有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
她慵懒的挽起有些惺忪的鬓发,也会一本正经的跟我说
“阿茗,以后多替我陪陪母后可好?”
我没有回答她。
这样寂静的雪夜,她苑里的梅花开了。
窗外的雪轻飘飘的落在枝头,她不顾宫女的劝阻,兴冲冲的出去摘了一枝腊梅。
她笑着,温软甜蜜,如同花影。
“我在这宫里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的梅花。”
我替她拂去肩上雪花,静看繁花满枝。
那一夜她似乎把整个苑内的梅花都纳入了她眼中。
也是这个冬天,她走了。
那天的整个皇苑的梅花也开了,比那夜见到的好看的多了。
可我仍然是觉得没有那夜的好看——开的最艳的那朵不在了。
那双冰冷的手,摘过梅花,也替我挡住了这宫墙里数不清的恶意。
我亲自替她更衣,给她裹上最爱的紫色貂皮,她可怕冷了。
皇后哭晕了过去,眼睛都快失明了。
我看什么都会发呆。
棋盘上还摆着那日的残局,桌上有她练了一半的字,咬了一口就嫌腻的枣泥糕,壶里备着热腾腾的云雾茶;宫里点燃的是她最爱的冷梅香,玉瓶里插的也是那一夜她摘的梅花。
妆奁里还有她前几日送我的白山茶的额饰。
我不敢相信,那个耍赖悔棋的少女,就这样离开了。
摘星塔上的铃铛,又开始叮当作响。
皇后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少女走之前为我求了一道旨意,要父皇答应不送我和亲。
她倔强的撑着一口气,直到父皇答应。
我终究是装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宫门,恍惚间又走到了撷芳苑。
红梅树下煮茶对弈仿佛在昨日。
我想,能带她回我的小苑就好了。她一定很喜欢满园的爬墙虎,在山茶盛开的季节,她弹琵琶我起舞;她会喜欢江婆婆的糕点,那是婆婆自金陵学来的手艺,我给她泡花茶。
我也在庄子里学那些纨绔公子,给她种下十里梅林。
等我老了,聋了,她拍拍我的肩膀,替我拂去肩上的花瓣。我回头,彼此都在。
随着金色撒下,冰雪消融,茫茫的雾气消散。
“叮铃铃——”
铃铛声入耳,刺骨的冷风,刮的我生疼,我抬手揉揉僵硬的脸,却摸到已经风干的泪痕。
我的肩上也积了薄薄一层雪花。
她等不到春,也意识不到最是无情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