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茶【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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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一个干净的房间醒来的。他就在那边的榻上撑着头打瞌睡，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睁开眼的一瞬间，直直的望着我。

    “你就是谢将军的外孙女，那个流落在外的小公主？”

    “我叫林越，林越的林，林越的越。”

    “我是奉命前来接你回去的，这一路上，我保护你。”

    少年清朗的声音传过来，我张口，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一来是不知道说什么，二来是嗓子疼，三来是他见到了我最狼狈的样子，指了指水壶，他才反应过来，倒水递给我。

    我望着白瓷做的杯子，里边的茶叶仍旧旋转着，不肯坠落。我又想起江婆婆说，今年要晒花茶给我喝，心里又仿佛被火烧火燎，针扎般疼痛，冰凉的泪珠滚进茶水里消融，如无声秋雨。

    “我想回镇上，帮阿婆收敛尸骨，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看你身子骨不好，还是我陪你去吧。”

    我点点头，梳洗的时候，摸到了额头上的伤疤。

    林越宽慰我说：“大夫说过不会留疤的，就小小一块。”

    我点点头。

    我仍旧记得那日，是江玉茗死掉的那日，是一个秋意融融的下午。

    这个市集是安宁的，零碎的几户人家，分布在山脚下，与镇上隔着距离。

    可是今日安宁的有些过了。林越一步入这个地儿，英气的眉便皱了起来，他说：“好重的血腥味。”

    我往前跑几步，叫唤着小六子，张大婶，李大娘，王阿婆。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秋蝉不停的鸣叫着，在这个安静的小村落格格不入。

    王阿婆家的门开着，我顾不得许多，闯了进去，却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我的视线又模糊了。

    我不信邪，去了张大婶家，李大娘家，还有念棠……

    林越带来的士兵，帮我把一具具尸骨抬到一处放着。

    我终究是抵不住，跪在地上。

    我不明白，她们怎么就走了呢？怎么就剩阿茗一个人了呢？

    有人将我拉起，温热的掌心捂住我的眼睛，“小公主，别看。”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抓着他的胸襟呜咽着：“是不是因为我……”

    “小六子说王婆婆最近新做了糖葫芦，我刚刚看到院子里的糖葫芦都沾上血了。”

    “张大婶的女儿生了娃，她昨天还笑着给我两个红鸡蛋。”

    “李大娘昨天还说做了豆腐送给念棠贺喜……”

    “还有……还有王婆婆，她说她给念棠的嫁衣刚刚绣好。”

    我望着他，似乎想他给我一个答案，但我哭着便笑了：“她说，让我今天来取……”

    他僵硬的回抱，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他在我耳边说：“哭出来吧。”

    我摇着头，笑了，可是泪也止不住。

    我好像要一口气说尽了。

    “念棠到死怀里都抱着嫁衣，她明年就出嫁了，她一定是最好看的新娘子。”

    可她现在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理我。

    “我答应了张大婶，给她的小外孙绣一个福字做襁褓，可是我还没绣完，我还没绣完，我怎么给她交差她逮着我问了好几回，可是她走了，她走了……我怎么给她交差！”

    张大婶最爱占小便宜了，张大叔也纵容她，但是张大叔悄悄给我加肉或者骨头的时候，她是故意转头去数钱的，她总是不住的念叨着：“你这小丫头片子这么瘦，以后可不好找人家！”

    “李大娘，她说准备了好多，好多好多豆腐，要送给念棠，就在婚席上叫人煮了吃，好叫念棠婆家知道，念棠娘家这边不少人给她撑腰。”

    李大娘总是把我和念棠当女儿宠，每每都留着豆浆给我们，还加了糖——她自己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糖，那天她笑着说做了好多豆腐，腰疼，眼睛下边都是青黑一片，可她说要给念棠撑腰的话，是那样的铿锵有力：“俺们村里的丫头，可不能让别个给欺负了！”

    “王婆婆眼睛不好，很少做衣服绣花了，可是她不眠不夜的赶了一个月，把婚服给念棠做出来了。”

    那个嘴上不饶人的婆子，此刻也一言不发的躺在地上，我好想她睁开眼睛骂我几句，骂我刺绣不好。女红不行，针线走错了，配色用错了，这样我能够感觉到我还有家人在，她还没听我夸她，夸她做的婚服那样好看……

    “我刚刚进门，她倒在地上，手上是我那幅没有绣完的百喜图，她在为我改针线……”

    她们都那样的好，给我温暖，从不嫌弃我话少，做事笨手笨脚的。

    “还有小六子，他说，长大了做个将军，保护奶奶，保护姐姐，保家卫国……”

    那个眼睛亮晶晶，嘴甜喜欢吃糖又懂事的小孩儿，也走了。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是不是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那一瞬间，我只想追随她们而去……

    记忆中最后一幕，是秋日肆虐的悲凉，刺痛着我的眼睛，林越说我眼里进了好多沙子。

    还有他担忧的目光，以及温柔的话语。

    他说：“小公主，睡一觉，明天就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