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茶【壹】
1
灵山又落雨了。
阑风伏雨,明明是白昼,却如暗夜笼罩,淅沥湿冷。
风雨惊扰了屋内的人,她皱眉,放下手中的百喜图,推开窗,所触之地一片冰凉,远远望去,雾霭朦胧,灵山的一切若隐若现,错眼见,竟觉得那连绵起伏的山河,在雨中浮沉。
“江婆婆的花儿只怕又被打落不少。”
窗台下的石板坑坑洼洼,青苔丛生。
自打我记事起,就在半山腰的这座庄子上了。
庄子的主人叫江婆婆,至于本名,我一次也没有听她提起过。
江婆婆若带我下山,必定会给我带斗笠,并且嘱咐我不许说话,逢人问起,江婆婆便抹泪:“这孩子,命苦……”就不再言语。
于是,李家做豆腐的婆娘,以为我小小年纪便毁容了;张家卖猪肉的阿叔,以为我满脸麻子;就连王家那个村里出了名的嘴巴毒着的老阿婆,见了我也满脸怜惜。
我若下山,豆腐总是足称的;卖猪肉的大叔会趁着大婶转身数钱的功夫,多给我一根骨头或者二两肥肉;王家老婆婆的大孙子,会偷偷给我塞糖吃。
他眼睛亮晶晶的,牵着我的手,让我低头,在我耳边说:“咱奶说了,姐姐过的太苦了,叫我悄悄塞几颗糖给你。”
我抬头,那边踮起脚偷看着的王婆婆又马上转回去擦桌子,见我望过去,面上又挂上了往日的凶狠:“小六,杵着干啥,过来干活了!”
我觉得过意不去,便会帮李家的大娘捡柴,她儿子三年前参军去了,至今也没有音讯;会给卖猪肉的大婶多带点江婆婆种的李子,他家独女出嫁了,今年要添丁进口;会给王婆送点自己制作的花茶,偷偷给小六带果子吃。
王婆年轻的时候,是这一带有名的绣娘,一手绣活儿能养活全家,儿子争气,做了商户。只是去年,为了多挣几个钱,去的远了些,回家的路上竟遇到了马匪。交了银两仍不放行,一路追到江边。儿媳是个性子烈的,拔刀便自刎,忠贞热血撒了匪徒满脸,那男儿也不犹豫,抱着妻子的尸首便投了江。
那条清河江,就在这个村落上游百余里,二人顺着河流,飘到了这个小村落,那个自刎的匕首,还插在儿媳身上,儿子也是紧紧抱着她不放手。
王婆婆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强撑着收敛尸骨,却在买纸钱的路上跌了一跤,摔断了腿。毕生积蓄,要留给王家唯一的后人,自此,她性情大变,得理不饶人,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我觉得,她是好人,她会指点自己的绣品,虽然每次都批的一无是处,可是尖酸刻薄的话语里,处处都是提点。
去年春晓,江婆婆的孙女,遇见良人。
婚期定在三月三,桃花开,可是江念棠一点也不开心。
念棠推开门,大大咧咧的拿起水壶给自己斟茶倒水,一点儿也不见外,她嘟着嘴,絮絮叨叨:“玉茗,你说婆婆为什么不定在秋海棠绽放的时节呢?”
我愣怔怔看着她白嫩的小脸出神,又见自己未曾绣完的百喜图:“或许是……桃李不争春?”
桃李不争春,这样就没有花能比新娘子美。
2
那幅繁琐的百喜图终究是没能绣完。
那天晚上,江婆婆给了我一块玉佩,给我讲了一段故事。
星月疏疏篱落,点缀在空中,灵山的雾散了,远处桃李硕果累累,晚风轻轻抚过院中的爬墙虎,带起一片漱漱声。
我想,如果风有声音,会替我向我思念之人问好吗
院子里的山茶花开了,在月光下,洁白无瑕,如九天玄女般冰清玉洁。
江婆婆摘了一朵纯白的开的正好的白山茶,别在我发间。
我想,听了这么多故事,原来我也有故事吗?
江婆婆不是美人,她普通,勉强称得上一句清秀,好像那一片爬满墙的爬山虎,不算美丽却别有韵味。
江婆婆说,我和念棠,一个好像白山茶,温顺、娴静,一个像张扬美丽的,在枝头欲绽放的秋海棠。
她说起了我的娘亲,我借着月光,与这微弱的烛火,仔细的打量着她——岁月的在她身上留的痕迹,大概是眼角的细纹,她的眼神是那样的从容、安定。
她说,有一个武将家的小姐,生来娇弱,喜爱红装,张扬又精致。
她喜欢泛舟游湖,自己租一个小船,划到一片荷花中间,撑开油纸伞遮挡毒辣的日光,自己趴着,拨弄一池清水。日光洒落湖面,她一拨弄,湖面便泛起涟漪,波光粼粼,她便笑着,逗弄鱼儿。
她就是这样笑着,撩动了皇帝的心弦,湖面波光粼粼,他的心里也泛起了涟漪,那样柔软、强势。
然后她便进宫做了贵妃。
谢将军说,女儿不做妾。可皇后已立,嫡子已出生,帝王又那样强势。
他守护这江山十余载,守护着故土百姓安乐,不怕外敌,无惧生死,却怕唯一的女儿受欺负。
那位小姐,身子骨孱弱,却懂事的很,她流着泪拜别将军府。
她说:“女儿迟早要嫁人的,嫁给谁不是一样呢?”
她是帝王以皇后仪仗接入宫,去正门亲迎的贵妃。
一开始迎接的是帝王明目张胆的偏爱,她只是凡人,免不了动心,可是他的妃子太多了,多的叫她恍惚。
他不止爱谢贵妃,他还有年少时期,一路扶持走来的妻,他有面泛桃花的淑妃,他有宛若山上雪般的容妃,还有冰肌玉骨的昭仪美人…
她好像是注定西沉的月。
帝王那一瞬的心动,叫她成了后宫花圃里最艳丽的一朵,美的令人陶醉。
他或许是爱她的,但保护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过期的花儿般凋零,他却束手无策。
她有孕的时候,他高兴的像第一次做父亲,可是她仍旧一天天的衰弱,好像一朵才绽放的花儿,转眼便走到了生命尽头。
入宫第二年,谢贵妃病入膏肓。小公主的啼哭,再唤不回她的魂。
她太累了,再也不肯睁开眼睛看他。
那日,她叫来她的宫女,给她梳妆打扮:“云霞,要元宝髻,好吗。”
云霞流着泪,她明白的,像在府中那样,像小姐从来都是小姐,而不是冷冰冰的贵妃娘娘。
小姐的目光总是望着高高的宫墙,她会羡慕南飞的雁,檐下的雏鸟,还有院子里长得高高的海棠树。初入宫的时候,小姐那双好看的杏眸里总是含着泪,到现在反而是释怀。
她再也没有去采过莲子,逗弄鱼儿,也没有那样静谧的午后与快乐的时光,她身上从漫着花香到如今的飘着浅浅的药味。
她叫来帝王,她眼里是初遇时的波光粼粼,她说:“我给你跳一支舞可好?”
那日下着小雨,满院的白山茶,在雨中绽放,她一步又一步,仿若垂云腾雾,她好像在风中摇晃的花,坚韧从容。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滴坠落在她发间,风愈发的大了。
秋雨在山茶花上停留片刻,便消失不见。
那样阴沉的天,纵容着寒风将花朵吹落枝头,就好像她轻飘飘的离去,那样无情。
他就这样抱着她,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逐渐不在,感受着属于她的温度消逝在这世间。帝王的泪也一点一滴,滴在她发间。
他从不肯接受她离去,直到那天他守在没有气息的她身边,看着月亮西沉,看见东边的太阳升起。
她再也不会突然睁开眼说一句:“我骗你的!”
她是真的走了。
她最后一句话是:“我一见你,便心生欢喜。”
这是她初入宫的时候,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很轻,又很重,她说的很轻,却费尽了一身的力气。她声音很轻,像鸿毛,却好像压了一座泰山在他心上。
他从未感觉到冷,送她走那天,他才意识到,入秋了。
他不见悲,只觉这天渐凉,如相思入骨。
贵妃出丧之后,长春宫走火,大宫女与小公主葬身火海。
借着摇曳的烛光,洒落满地的,不只是光,还有江婆婆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