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昙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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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总是忽然变暖,又转寒冷,最难保养休息。
喝三杯两杯淡酒,怎么能抵得住傍晚的寒风紧吹?
不知何时,我求着清澜给我做了一身喜服。
秋来九月八,我去了我和阮清的那个小院子。
桌上厚厚的一层灰,清澜她们为我忙前忙后。
清澜忙碌的背影,鬓间又添的白发,使我突然想起来我曾经在这里说过的:“阿清,我心悦你。”
还有那声轻叹以及他温暖的怀抱。
那一刻,我突然鼻子一酸。
园中菊花堆积满地,都已经憔悴不堪,如今无人来采摘,梧桐叶上细雨淋漓,到黄昏时分,那雨声还是点点滴滴。
粉红色的荷花已经凋谢,幽香也已消散,光滑如玉的竹席带着秋的凉意。
秋风瑟瑟,仿佛要吹落铜镜里的美人。
大宝出生后,我脸上胎记逐渐淡去,如今已经几近于无。
我在廊下一坐就是一天,只有清澜和栀子留在这里陪着我。
我要在最好看的年岁,嫁给阮清。
摄政王歼灭异族,帝下旨十月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我和清澜说我要成亲了,清澜敛了愁眉,含着泪说,好。
清澜和栀子为我换上喜服,梳着好看的发髻,戴上妆奁里那一套金灿灿的首饰。
凤冠霞帔,阮清其实早就送给我了。
薄唇染上胭脂色,静看窗外薄雾浓云。
我盖上盖头,牵着红绳,清澜不问我,我也只当我的新郎,就在身边。
没有媒婆,没有新郎,只有那枚龙纹玉佩,我也留了给大宝。
薄雾弥漫,云层浓密,霜月若隐若现,龙脑香在金兽香炉中缭绕。
清澜的声线有些哽咽,我听见她说。
—— 一拜天地!
我对着茫茫夜色欢欢喜喜的拜下去。
—— 二拜高堂!
我对着端坐在椅子上的清澜拜下去。
此刻秋风起,云层被带走,月光洒落一地。
我的红盖头也被吹落。
没有了满目的红,唯有白眼的白。
他送的满园昙花,次第开放。
—— 夫妻对拜!
我对着院墙与满园昙花拜下去。
—— 礼成!
我起身,拂去裙上的尘土。只是又跪下,再拜天地。
起身唱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今,昙花与阮清结发为夫妻。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我的泪一点一滴没入尘埃。
我是欢喜的,因为礼成那一刻。我是天地祖宗承认的,他的妻。
我虔诚的拜天地,只愿他岁岁欢愉,平安健康。
起身的瞬间,仿佛听见他与我同唱词。
“今,阮清与昙花结发为夫妻。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清澜在池子里点满了荷花灯,栀子在院子里点满龙凤烛。
我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头望见明月高悬。
我又对影起舞,欲作飞仙。
本是沉重的头饰与衣裳,我却觉得轻飘飘的。
我看到栀子的泪,清澜的笑。
她们欲言又止,我比了个嘘。
最后一场舞停下之时,漫天烟花绚烂。
这是我和阿清最后相处的时光。
“阿姊。下辈子昙花再作名动金陵的舞姬。”
“这辈子,昙花先做他的妻。”
我的血染红了嫁衣,我知道它终将被掩埋,夜空下,月如霜。
记忆里他教她下棋,教她写字。
她看不清他了,泪眼朦胧,笑道。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又看见记忆里,他笑着举杯敬酒。
阮清就站在那儿,宛如初见。
他蓦然回首,一笑生花。
6
今日是昙花十七岁的生辰。
烟花绚烂,月下佳人含笑,已无半点声息。
清澜这一生送走过两个女儿,一朵桃花,一朵昙花。
她也曾咬牙切齿的恨过阮清。
昙花走的时候,穿着嫁衣,满园的花已经凋零。
自然也没有吃上清澜准备的长寿面。
那日从桃花那儿回来,大夫就给昙花下了死令。
她从未要求昙花追求身轻如燕,她的身子骨自小便如此,后来才知,昙花生来就被塞了秘药。
她的母亲是异族的人,一路奔波,将三岁的昙花抛在了花船上。
至于人——大抵是投河了,清澜恍惚间想起桃花,就这么将这女孩儿带回来养着。
昙花很喜欢跳舞,清澜便让她跟着百合,一点一滴的跳。
昙花最喜欢听桃花的故事,讲了这么多遍,清澜已经释怀。
那一年,昙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清澜便也一直没有阖眼,她怕昙花和桃花一样,走了。
昙花渐渐的有些疯癫,清澜却不许别人说她半句不是。
她总是发呆流泪,嘴里念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看着远处山峦,看着秦淮河。
“阿姊,你说他什么时候来娶我呢?”
“阿姊,我真的好想他。”
直到栀子给她念诗,她才好一点。
想来《春日宴》也是那时候记住的。
昙花记不清事了。总夸栀子漂亮,夸清澜好看。
上一秒在刺绣,下一秒就能不小心扎到栀子,便落着泪说对不起。
她会在清醒时,拉着清澜脆生生的说:“阿清他去岭南了,他说昙花开了他就回来,要带我去看梅花呢!”
她会站在阁楼上看着百合翩翩起舞,然后去百合面前,拉着她眼巴巴的说:“姐姐,你跳的舞好好看,我也要学,可以教我吗?”
昙花走后,清澜自责不已。
直到有个书生送了一封信与一箱金条。原来那日娶亲不过是作假。
一旦牵扯昙花,杀伐果断的王,便成了懦夫。他怕异族余孽报复,怕帝王赶尽杀绝。遂不敢见她,只能叫昙花一现,徒留回忆百转千回。
清澜只认得:“吾妻昙花,见字如晤。”后边便叫栀子来念。
摄政王平定异族时中毒,上有异族痛恨,下有帝王夺权。
他辅佐帝王多年,忠心不二,解药却被圣上亲手毁掉,他却甘愿用大婚替那人扫除最后的障碍。
救命之恩,娘亲所托,他已用性命完成。
此生不负国,唯负卿。
那书生说,王爷他一直关注着昙花,见她生子,见她迷糊,他亦是心如刀割。
大婚那天,他已被药物折磨的白发苍苍,容颜尤在。
他订了同款婚服,清退下属,一个人强撑着走到小院外。
清澜唱一拜天地,他也跟着拜。
夫妻对拜之时,两人只隔着一堵墙。
他亦是低声唱词。
“今,阮清与昙花结发为夫妻。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他伸出手,隔着墙院,眼中满是怀念,望安好,他的小昙花。
弥留之际,口中血染胸襟,最终滴落尘埃。
玉佩可调动王府暗卫,这是他最后一次保护她。
“吾妻,望安好,健康顺遂。昙花盛开时,吾便归来。待夫归时,为你折回岭南梅花。”
烟花绚烂之时,他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穿着喜服,望着同一片夜色,虔诚的许愿彼此安好。
他手里握着那枚她送的骰子,倒下的瞬间,红豆撒了满地。
他第一次骗她,他说昙花开了,他就回来了。最后一次骗她,他说昙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他的眼里不是泪,满目的红。
可是如今昙花开了,他回不来了。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又眼巴巴的看着满园昙花,咬牙切齿的骂他骗子。
他将骰子捂在胸口,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看见记忆里,那蓝眸佳人月下起舞。
小昙花站在那儿,仿若初见。
她蓦然回首,一笑生花。
——昙花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