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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昙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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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觉得我和他很合适,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我和他聊的天南地北的。

    他是商人,我是舞姬。

    我说我叫昙花,他说从商多年,未见昙花开过,想必是假的。

    我说城南有人娶亲,那新娘子手腕上金灿灿的镯子真好看,他说金银等阿堵物,甚是俗气。

    我说清澜泡的花茶好喝,他说金陵的糖渍梅子甚是合他胃口。

    他教我对弈,却总是被我悔棋,气的直说下次不让着我了,可是我一求他,他便心软。

    他教我写字,只是我拿不稳笔,他就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他说这两个字,念昙花。

    握得紧了,我闹着脾气不要学,却在他说教我写阮清时,投降了。

    我打趣他说:“别人都是红袖添香,怎么到你这儿,却要教我这么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写字。”

    他总是笑着纵容我。

    我说最爱后山清澜种的桃花盛开时,他突然凑过来,一呼一吸皆是在我耳边。

    他说:“岭南的梅花,甚好。”

    明明是在小院中,他微微一笑,笑颜里好像还带着岭南梅花的清香。

    我试着问他:“岭南的风土应该不是很好吧?”

    他坦然答道:“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故乡。”

    我努力平息自己的心跳,我想,这世间如玉雕琢般丰神俊朗的男子,当是他这样吧。

    那时我便想,不如面对这清风皓月,以苍苔为褥席,以高云为帷帐,宁静地生活。

    可是那日之后,他小半月没来找我,我也小半月没有跳舞了,都快生疏了。

    小院里添满昙花,却总是不开。

    我的妆奁上,也有一副金灿灿的首饰。

    还有他命人去阁里找清澜拿的花茶。

    我便打理着昙花,对着一桌子首饰爱不释手,泡上一杯浮着雪沫乳花似的清茶,品尝山间嫩绿的蓼芽蒿笋素菜。

    只是他愈发早出晚归,行迹匆匆。似乎那样清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只是送来的东西却不少,是我没见识,只觉得每一样都很好看。

    昨夜霜降寒风骤起,梧桐叶落纷纷。他续了我三月,如今已是立秋。

    金陵的秋,也仿若一江春,冷几日便又暖上了。好像宴席上宾客就要散尽归家,却被主人拉着又续上酒,推脱不得。

    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便在小院里起舞。

    这日他设宴,我原以为我要出场为众人起舞,却不知宴上只有我二人。

    庭院无风,细柳丝垂,本打算就寝。当他出现之际,起风,庭院柳条摇摆。

    微风吹,汗味透香气,薄衫生凉意。凉衫子散出清淡的汗香气。

    他朝我敬酒,我也痛快饮下。

    酒呈红色,入口绵密。不辣而香醇,必定是他提过的葡萄酒。

    不用像世俗的样子用酒来诉说离情别绪,痛快的饮宴从来都另有缘由。

    酒阑人散,拿着残灯送他归去,经过我的庭院,我拉着他,几分迷离。

    “阮清,你且等等,我为你舞一曲可好?”

    于是他带着几分酒气,且坐廊下,雕栏画栋,玉宇琼楼,廊下风铃作响,我的心上人,眼神明亮,映着月,眼里有我。

    微微小汗湿透了碧色薄绸,挽起五彩丝带,月光皎皎如霜,秋风送爽犹如流水一般清凉,这清秋的夜色令人如此沉醉。

    夜色茫茫,秋蝉未曾鸣响,我手上戴着他送的金钏,面上挂着碧色面纱,身姿窈窕,此情此景此舞,只为一人。

    我竟出奇的清醒,我不要做金陵最好的舞姬,我想成为阮清的妻。

    听他讲天南地北,岭南的梅,北国的雪。

    跟他去策马天涯,深山岭上,烹雪煮茶。

    可是我也知道,青楼女子做不了妻,会被人耻笑的,他风光霁月,温柔体贴。

    如此好的阮清,不该因我而被耻笑。

    我便就着秋风起舞,月凉如水,映照着我的身姿,他身后和暖的风微微吹起,绿色的纱窗下,香炉中升腾著沉香的袅袅轻烟。穿堂而过,带着他身上的冷梅香与酒气,迎面而来。

    纵身回转,跌落在鼓上,只听得一声轻叹,我抬头,不知何时他竟然贴近了,他朝我伸手。

    我哭着笑着闹着,扑进他怀里。

    “新娘子才会带这么金灿灿的手钏,你是不是也要我做你的新娘?”

    “是。”

    “可是我脸上有胎记,没人愿意与我相处的,我的眼眸是蓝色的,他们都说我是妖姬。”

    他怀里很温暖,头顶上他的声音轻慢温柔。

    “小昙花的眼睛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

    他抬起我的脸,手伸到耳边,揭开面纱。

    我闭上眼等待审判,却被人悉心安抚着,摩挲着我的胎记。

    “小昙花一点也不丑,是我见过最美人的。”

    轻微的响声打断了我的无措。只见满园昙花,逐次开放。

    我仿佛要醉倒在这花色中,而一瞬开了又凋零的花,给了我勇气。

    我扯着他胸口的衣裳,面上飞霞,忍着羞怯:“阿清,我心悦你。我要与你洞房。”

    他又止不住的笑了,温润如玉:“小昙花可知夫妻才能洞房。”

    我忍着泪瞪他:“我不小了,我及笄了。”

    头顶的笑声止住,我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定定的看着我,眼里除了宠溺,还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他突然将我打横抱起。

    “你确实还小。”

    晓月渐渐淡去了白绢似的皎洁,微亮的晨霜一片晶莹;云白如展开的锦缎,朝露点点与晨光辉映。

    我成了阮清的人。

    那日之后,他便要远行。

    临行前,他珍而重之的吻上我的额头,赠我一枚龙纹玉佩。

    “小昙花,我要去取一件宝物,等我回来,便娶你过门。”

    我回赠一枚骰子,以及绣的乱糟糟的荷包,里边装着红豆。

    在他了然的目光下,我逃也似的回了相思阁。

    只是我心不在焉,便去了二楼,看着他的商队远行。

    我看着他马上的背影,忍不住的大喊一声

    “阮清!”

    只见他勒马回头,远远的对我一笑。

    我恨不得随他而去。

    然后就看到他果断回身,带着那匹好看的马儿,扬长而去。

    他的背影淹没在滚滚尘埃里。

    我平复悸动之后,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只觉得怅然若失。

    4

    金秋九月,我心上人离去,我满心期待,待他归来,许我凤冠霞帔。

    回头只见清澜,我顿时心虚。

    她却不曾过问,径直略过我,走向栀子。

    栀子是楼里新来的姑娘,罪臣之后,弹的一手好琵琶。

    我喜欢她弹的曲儿,也要她教我诗歌,附庸风雅。

    她每每应下,都要我跳舞给她助兴。

    长久下来,她倒是琢磨出了与我飞燕舞配合的曲儿,我俩每每上台,必然是高朋满座。

    只是舞最好的,仍旧是百合,不过三月,便被众人号称金陵第一舞姬。

    百合的由来神秘的很,清澜从不与我说道,她仿佛生来便会跳舞,我的舞也是她教的。不过她从不与我们多言。

    清澜说,百合的嗓子坏了。我不由大为惋惜,多好看的人儿,竟是个哑巴。

    这日雨后初晴,云淡风轻,晚霞明丽。一开始只是落了沙,后来,晚霞如昙花一现,黯然退场。

    初雪洋洋洒洒。

    今日沐休,清澜去给桃花扫墓去了。

    我不明白,桃花明明葬在秦淮河,却在后山立了墓碑,每年落雪,相思阁总要歇业,都成了传统了,由此可见清澜去了好多年。

    我只觉得天气寒冷,我便愈发倦怠,上次竟在下楼时扭伤了脚。

    还好看百合的比较多,我一时半会儿不上场也行,只是清澜气的直跺脚,戳着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你个女娃娃哟,走路这么不小心!瞧见你跌落楼梯,阿姊差点被你送走!”

    彼时,我心虚的揉着额头不敢说话。

    如此休养一个星期,我方想起来,清澜给我安排的太满,那处小院我好久没去了,也不知道荒废了没有?

    一时兴起,闹着要去小院。

    院里只有栀子在,我眼巴巴的盯着她半天,她只能无奈的摇着头戴上帽围陪我出门。

    只是半路上,遇见了大雪,我俩不得不找个茶棚歇息。

    半块糕点,一碗热茶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

    白茫茫的一片,突然出现了一行红色。

    敲锣打鼓,竟然是迎亲队伍。

    我好奇心作祟,拉着茶棚的大娘问:“这是谁家嫁娶,好大的排场,真热闹。”

    大娘也热心,回我道:“是摄政王御驾亲征归来。据说是第戎族灭了,皇上赐婚江南大姓家的小姐给他做王妃呢!”

    摄政王,我又一次听到他。民间不知他姓甚名谁,只晓得他访遍大江南北,除贪官,抓奸贼,如今竟然不声不响的除掉了异族。

    我听着没意思,手脚愈发寒凉,拉着栀子起身就要继续赶路,却一阵晕眩,眼前一片黑暗,呆呆站着,好久才回神。

    恰逢此时头戴官帽,身穿婚服的新郎官路过,百姓退避。

    我却鬼使神差的抬头看他,这一眼却叫我心神俱裂。

    我的阿清,在高头大马上面无表情,身后的花轿里坐着他此刻明媒正娶的妻。

    我茫然无措,那种晕眩感又袭来。我只记得我抓着栀子,说:“回……”

    耳边貌似众人慌乱,还有一声焦急的

    “小昙花!”

    ——

    待我醒来之时,已是霜雪重重。

    清澜在隔壁忧心忡忡的眯着,炉子上闷着滚烫的药水,那味儿直冲,只是我没有力气,只能小声的叫着:“阿姊,阿姊……”

    清澜大概是睡得很浅,眼底下乌青一片。听见我唤她,马上便赶到我床边。

    “不省心的女娃!有了身子了都不晓得乏?险些掉胎,大夫开了保胎药,赚了阿姊好多银子去!”

    我只是茫然的望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我回过神来,唯有清澜替我抹去眼泪。

    我已然不记得清澜与我说了什么。

    这日之后,我时好时坏,时而病上一场,时而清醒,时而梦魇。

    在我休养时,我的肚子慢慢的鼓起来了,清澜隔两个月便要为我做身衣裳。

    栀子倒是开心的不得了,天天给我念诗,只是我一句也记不住。

    我感受着胎动,感受着它在我肚子里慢慢长大。

    我的记性愈发差了,有时候会忘记栀子,忘记自己姓名,忘记清澜,上一秒还在刺绣,下一秒便会发呆。

    我只记得阮清,还有腹中胎儿。

    来年六月,我产下一个大胖小子。

    小孩子见风长,清澜可喜欢了,问我要起什么名字。

    我发呆了半天,嫌弃他刚刚出生的时候丑,好像村头的二狗子。

    于是憋出一句:“狗子?”

    头上便挨了清澜一记。

    于是大家便大宝大宝的叫着。

    他奶香奶香的,不哭不闹,我安静时,便对着我笑。

    他的眉眼太像阮清了,我看着看着,便止不住落泪,或许母子连心,他也跟着我哭。

    那时候,我又被众人一顿骂,因为大宝只有在我怀里,才不哭。

    我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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