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茉莉【下】
大唐的春短暂的很。
满园春花谢了,匆匆的过着花期。
从花骨朵儿,然后舒展开来,像抱着琵琶半遮面的乐妓。后来又尽态极妍的绽放,将自己最好的年华献给春天,仿佛是吸收够了日月精华,肆意的在枝头展露,清风拂面,往往带着各种不知名的花香。
到了夏日,结了果,又有一池莲花可赏。
只是扇上生花怎及锦绣添花。我抚摸着圆滚滚的腹部,感叹原来的王妃很会过日子。
这些日子清兰嬷嬷对我还是一样的态度,只是我很期待孩子的出生,让府上的绣娘教我,给孩子绣了很多扭扭歪歪的小衣裳,手指上满是被针扎破的小洞。
这日又照常去独自赏荷花,阿七去拿每月的月例去了。只剩一个洒扫婢女,我觉得她眼生的很,不过她妙语连珠,令我想起小妹。
“侧妃娘娘,那朵并蒂莲开的正好,不如奴婢去为您摘取?”
我望着那朵双生并蒂的粉色莲花,想起我和阿妹,点点头。
在我落水之后,我仍旧想不明白,她为何要推我一把。
我只感觉到腹部开始胀痛。
孩子,我的孩子……我拼命的往上游,奈何身子太沉了,呛几口水之后便无力下沉。
待我醒来,阿七在旁啜泣:“娘娘,都是奴婢不好,不该离开您。”
下身很痛,我下意识的去摸腹部——平平坦坦,孩子没有了。
我顾不得疼痛,强撑着坐起来,攥着阿七的手,厉声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七个月了,他该活着的!”
我从阿七的眼中见到披头散发,状若癫狂的自己。
室内所有婢女都低头下跪,连阿七也不敢言语,只低头哭泣。
门口传来叹气声,我抬头望去,爬下床,摇摇晃晃的撞倒了窗边的花盆,碎片将我的脚割的鲜血直流。而我只是抓着巫师,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知欲:“巫师!我的孩子还活着对不对!”
巫师将我按回床上躺着,用第戎族的语言告诉我:“公主,小王子没了。”
慈祥的巫师见到碎裂的花盆之后,惊讶了一瞬。手上替我包扎,然后怜悯的告诉我:“就算足月,他也活不下来。您日日闻着滑胎的麝香,这次小产身子大损,加上那年浸泡在水里太久……怕是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
我望着床榻上的纱帐,心如死灰。
整个王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这次意外,是被允许的对吗?
我以公主之尊为妾,背负无媒苟合的骂名,爱的义无反顾,到头来却只有我期盼着这个孩子?
我咬着牙,闭上眼睛。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我也分不清是哭这个孩子,还是哭我看的透彻却要装傻。
明明燃着香炉,六七月里的天,我却哭到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想明白的这天,我对他的爱意死在了荷花池里。这时我是不恨他的。
叶落知秋,清兰嬷嬷看着我的眼神里,也有了一丝丝怜悯。
我想散散心,便让阿七租了一顶小舟。
在江上,人少清净,偶尔见鹧鸪掠过。我踏着一路霜叶,走到起雾的江面旁。船夫很年轻,像说书先生。
他的声音同样很好听:“夫人像在下一位故人。”
我看不清雾濛濛的江面,不欲搭话。他下一句话却让我猛然惊醒。
他说:“夫人可认识一位名叫桃花的姑娘?她失忆了,只是颈后有一枚桃花印记。瞧着同姑娘一般年纪。”
我当即想到了妙妙!我抬头望去,只见背影,和一顶渔夫帽。
“你是谁?你口中的姑娘在何处?!”
他也不回答,只是给我讲了个故事。
一位书生遇到了青楼姑娘,一见倾心,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金榜题名。怎料战事突发,于是他跟随妹夫去了边疆。狼心狗肺的妹夫将他和妹妹谋杀在战场上,可怜那姑娘得了病,迟迟等不到夫君,病亡了。那妹夫却转头娶了如花似玉的公主进门。
最后,他抬起渔夫帽,目光灼灼,拱手一礼:“在下陈砚之。”
我大致明白了,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桌子问他:“陈婉之是你妹妹吧?那个书生便是你弟弟。”
我观察着他的面色,愈发肯定。
他应声,然后掏出一串铃铛。
“这是桃花姑娘的遗物之一。”
我顿时心痛难忍,阿七见我面色苍白,连忙让他靠岸。
我已记不清何时回来,仿佛是落荒而逃。
我拿着铃铛转了又转,发现了第戎族语刻下的“娜娜”。
我挥退所有人,透过窗隙望见了凋谢的并蒂莲花。
“可怜的桃花姑娘,拖着病体站在风口一晚上,也没能等来她的如意郎君。”
“桃花姑娘,至死都盼着回家。养大她的女子不知道她来自何处,把她烧成一把灰,洒落在秦淮河里,盼望着她能顺着河水找到家。”
我顿时泣不成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心俱疲。伏在桌上,冷眼看着落霞,看着那株新送来的茉莉。
那日第戎的草原苍翠,有马匹失控对着她冲来。
而白衣少年干脆利落的出剑将她救于马下,初见他眉眼,如寒冬中吹来的春日暖风;他怀中有青梅香,剑锋温柔,一句“在下失礼了”
仿若误入人间的惊鸿客。
只是大妃问他,他说家有妻室。
我想着,他们夫妻二人,或许也像父王和大妃一样,共骑青骢马,共对花酒月。想必是我不能融入的感情。
大妃遣退了我,与他密谈。
我躺在草原上,漫天星光杳杳,难似他温柔惬意。
身下一空,原来是他伸手抱我起身,我慌忙的搂住他,他在我耳边低语:“我行尽江南,见过百花,无一胜你。”
“本王对姑娘,一见倾心。”
“只是家有妻室,我并不爱她,也不想辜负你。娜娜可真教我进不得,退不舍。”
后来我才明白,他不爱的王妃于他是青云巅上白月尖,皓雪堆里梅花屑。
我抬起头,只见清光洒落一地,月如钩,烛火明灭。
原来,爱与不爱,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四周秋风骤起,突然令我不安极了,像极了王兄们叛乱那日。
紧闭的门被推开,阿七突然冲进来,跪在地上,还未等我开口,她便大声嚷嚷:“公主!第戎并隔壁的大吉部落都被夜泽王和大唐的将军灭了,王室成员无一幸存!”
我站起身,只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满庭白雪覆盖。
今日他没有穿王妃喜欢的紫金色衣裳,而是穿了白衣。
寒月悲笳,梅雪争春。
如今这一切,更像是他的施舍。
我穿着跟王妃相似的衣裳,闻着埋下麝香的茉莉,心中恨意翻涌。
我的声音嘶哑难听:“王爷,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没有心的?”
他还是轻笑:“你知道大妃当时与我谈什么吗?”
我只是平静的看着他:“与我何干?”
“大妃问我,我王妃的命是她亲自出手,还是让我来?”
“你要我王妃一条命,我要你全族给她陪葬有何不可?”
王妃是他亲手杀的,他却怪我,我开始控制不住的笑,笑的悲哀,为王妃,也为自己。
他是没有心的,对我的一丝丝情谊都无,甚至我只是他灭第戎的第一步棋。
我想问他稚子何辜。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的孩子是不被他父王期待的,我不想让他更难过。
我这一生活的像个笑话。
吸一口冷气,盯着窗外密雪从风飘还共落下,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徘徊委积,妆成琼树,成玉阶。
檐上积攒三寸雪,一寸令我姊妹分离,二寸令我痛失孩儿,三寸令我有家不能回。
洁白无瑕掩埋污垢,却令我鼻子一酸,只因为普天之下竟无容身之所。
长安落雪,我曾与他调笑说要同淋霜雪共白头。
往年这个时候,他带着我去看花灯,亲手为我描眉,会眉眼弯弯的蹲在我面前,眼里是让我沦陷不已的温柔。
他曾说过,娜娜,本王孑然一身,还好遇见了你。
他曾与我耳鬓厮磨说,娜娜,本王很期待这个孩子。
过往一一浮现,仿若一炳刀,刀刀都捅入我心,寸寸滴血。
他没动手,他的兄弟,他的部下动手了。
我维持着身为公主仅剩的骄傲,掀开锦被,捂住胸口,强撑着站起身来。
“父王曾带回过一株桃花,将它送予大妃。我和妹妹也喜欢,只可惜第戎养不来娇弱的桃花。”
我吸一口萦绕在四周的冷气,哽咽道:“父王那时候看大妃的眼神,像把天地间所有的温柔都倾注在她身上。”
我抬起头,只觉得泪要夺眶而出。
“那时候我便想着,我也要寻一个爱重我的夫君……可我竟不知……”
最终还是没忍住,抬起手胡乱的抹掉。
“我竟不知温柔与爱重,是可以装出来的。”
我不爱茉莉,我爱桃花。也有意无意的提过几次,在他渐渐变冷的眼神下,了无音讯。
“是你先说喜欢我的,温柔细致的呵护,让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我错了。你怎么会动心。”
他的眼中涌动哀思。
他在怀念王妃吧,给了她所有偏爱,我得到的不过是他施舍的廉价的温柔。
他捧着茶杯,慢饮一口。
“娜娜,孩子的事情是个意外。”
我摇摇头,鼻子一酸。
“她没有孩子,我怎么配有。在你心里我不是公主,是流着外族血脉的异类,你是不会允许你的世子身上流着异族血脉。”
我是被父王和大妃娇宠长大,不谙世事。
我是那年兵变中,阿妹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双生阿姐。
我捂住脸跌坐在地上,泪透过手指滴落,仿佛怎么也擦不完,许是太过寒冷,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为自己的孩子,为自己回不了家的阿妹。
我只是爱他,从未想过害死他的王妃,从未想过插足他们夫妻,而此时我竟是个罪人,还赔上了全族的性命。
“王爷,能不能再抱抱我。”
我爬起身来,见他诧异,或许他以为我是恨他的。
我见他可有可无的应了,便投入他的怀中,听着温暖有力的心跳,闻着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青梅香。
王爷,我与你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你怎么舍得。
他怀中太温暖了,令我想起父王,想起大妃。想起我的妙妙,只可惜,这份温暖从来都不属于我。
我听见他闷哼一声,却把我搂的更紧了。
他的心间血顺着匕首落在我身上,温热的。
他与我耳鬓厮磨,呼出的气使我觉得痒痒的。
我当初也是这样失去控制,不由自主的喜爱他。
他说的话含糊不清:“我从未想过走出藏月阁。娜娜,我要去找她了。”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在他怀里,血渍凝固,感受着温热变得冰凉。
我退出他的怀中,他今日的白衣已是触目惊心。
烛火点燃纱帐,地毯,衣橱。
我在外头人的惊呼声中,搂着我的夫君安然入睡。虽不能白首,但我与他共赴黄泉。
长安的雪,盖不住愈演愈烈的火。
藏月阁付之一炬。
她没能维护住她曾经拥有的一切,所以毅然决然的赴死,绝不苟活。
窗外的茉莉,被火苗缭得枯萎。
来年四月,没了主人的亲王府内,有一树桃花,灼灼其华。
——茉莉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