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殇【太监篇】
“皇后娘娘，薨了！”
云板声起，连扣不断，宛如闷雷贯耳，令人沉重而窒息；鸣钟久响，传遍了整个大唐宫。
我伫立于高台之上，目视远方宫檐峨峨，良久，方面对颐华宫的方向跪地俯身而拜，一时眼泪奔涌，浸透了身下的青石砖。
自得知皇后娘娘的父亲随夜泽王谋反，我便早早向高太医讨要了砒霜。
心知此次圣上征伐归来，娘娘必定难逃此劫，若有不测，我也可随主同去。
只是皇上念得旧情在，只打发了我们这些下人，幽禁了娘娘，到底留了娘娘的性命。
辛者库是个耗人精气的地方，毒打挨饿，日日难免。可想着娘娘还活着，我便有机会重回颐华侍奉娘娘，心下便略觉宽慰，藏于贴身小衣的纸包，我也从未打开。
可我没想到，娘娘能待圣上的情谊如此之深——
她于宫内悬梁自尽，人人皆道是畏罪而死，可我明白，她只为稳固圣上的帝位，安抚六宫的人心，不惜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大胆贱奴，竟敢私藏禁物！”
鞭子狠狠挥在我的身上，留下条条深深的血痕。我咬牙忍着，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血衫。
到底是我的粗心大意，更衣时误落下了砒霜粉。
好事者忙将其承了上面去，巧着那人昔日与颐华宫曾有过节，知我是颐华宫里头的旧人，便添油加醋的报给了熹妃。
于是，在我刷洗恭桶之时，几个壮硕的精细嬷嬷绑了我来，押至慎刑司。
我什么也没有供出，也没有承认那是用于自尽之物。
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命生来就由不得自己，若我自尽，我的家人必受劳累，更甚可能换来灭门之灾。
后来，我撑不住刑罚，痛晕了过去，又被一桶冷水浇醒。
我缩在干草堆上，眼神黯淡。
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一场痛快的死了。
我欲死不能，但有人却偏偏想取了我的性命。
平白无故，我的牢房里出了老鼠，很快地，我身上起了红疹，处处痒痛。虽不致死，却叫人生不如死。
我被丢在了乱石岗。
我挣扎起身，看四处一片荒芜萧条，心知他们是要我自生自灭了。我求死的心愿已成，可到底心有不甘。
我想替皇后娘娘伸冤，我想死于娘娘的灵柩前，而不是死在这萧疏之地，成了野狗啖食的枯骨。
头愈发沉重，我口中不断重复呢喃着“我不甘”，身子一歪，沉了下去。
盛皇贵妃救了我。
一睁眼，是木室楼阁，我躺在硬榻上。她派来了太医为我诊治，我心下感激更甚，拖着沉重的身子，下地而拜。
她与先皇后私交甚好，有意留我于她身边伺候，可我知道，我若留于她周身，会将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再者，我这一生，也只认先皇后一个主儿。
大唐十六年，先皇后亡故的第二年，盛皇贵妃被立为皇后，大皇子被立为太子。圣上大赦天下，也允了我去颐华宫为先后守灵。
我踏足宫室，只觉熟悉又陌生——还是旧时陈设，丝毫未变，只是再无旧时人。
我入了内堂，看着台上新立的碑位，眼泪再一次溢满眼眶。
三日后，灵柩要送往妃陵。
只因娘娘是罪臣之女，又是自戕之身，不可以后礼葬送。
我紧随在灵柩旁侧，不经意的，左手轻轻抚了抚心口——这回，那里存了瓶鸠毒。
我的死意已决，再不可撼动。
礼毕，待众人散去，天已被墨色渲染。
我望向墨空，今晚的月亮格外的亮而清澈，恰如我初入颐华宫的那晚。
那日，我被大太监惩戒，身上被打的看不见一块好肉。幸得皇后娘娘怜悯，收留我于颐华宫内，只先静静养伤，待身上大好了，再回去做事。
此生为奴，便少不得歧视与打骂。可在皇后娘娘这儿，我却感受到难得的温暖。
在这昏暗的后宫中，只怕再难得第二人。
她是我的白月光。
半月后，我已好全，于正殿内，我叩首相拜：“皇后娘娘，您捡回奴才一条命，奴才没齿难忘。愿做牛做马，报答娘娘恩情。”
她微微颔首，应了我的请求，留了我在身边伺候。
此生，我便认定了她，我唯一的主子。
“娘娘，您在那边好过么？”
我探出手去，想要轻抚一下那方灵木，可到底怕身卑位贱，玷污了娘娘的圣体，还是颤抖的缩回来。
无奈一笑，我从怀中掏出那瓶鸠毒，拔去瓶塞，没有片刻的犹豫，尽将汁液灌于口中。
我明白，就算圣上允我为先皇后娘娘守灵，也总有人存了害我的心。
不如现在便干干净净随着去了罢!少受些痛苦，也能早些与娘娘相聚。
总会有更好的人来替娘娘守灵……
片时，只觉腹中绞痛，瓶从手中滚落，我呕了一大口黑血。
我身子软瘫无力，顺柱滑落，伏于地上，喘了几大口粗气，强撑起身子，叩首而拜。
“娘娘……奴才，来伺候您了……”
一抹笑容在脸上定格，我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亦得偿所愿，此生，倒也无憾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