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此情只待成追忆〖皇帝篇〗【上】
父皇说，帝王本该无情。
这是父皇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也是他临终前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那时我还年轻，的确不知该如何解这话中滋味。
先皇驾崩后的第二年，我坐上了这万人敬仰的宝座，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娶了挚爱的女人琬琬为妻。
那时天下祥和，百姓富饶，我承袭了父皇留下的太平盛世，每日繁忙事务不过了了。我常伴着琬琬吟诗作画，赌酒策马，我喜欢注视着她那双含情眼，听她软语唤的声声“旭郎”。
我曾经以为，我拥有了一切。
可渐渐地，我感受到了琬琬对我的疏离，她对我的态度不再像是一个妻子、知己，却像个唯首是瞻的臣子，仆从。
我知道这是皇后的身份压制了她。琬琬是个好皇后，却也变成了后宫中那些见我小心谨慎恭敬顺从的芸芸众生之一。
我失落万分。
大唐五年秋，这一季倒颇让我留恋——我迎来了我的第一个儿子，也得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是漠北王的独女，模样生的实在美丽。因其自小身在异族，更是有着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的万种风情。
听闻在被献来前，匈奴王曾向漠北王求娶她，可却被漠北老王一口回绝。
异族献女是建交友好附属关系的重要手段，我本未在意，可自见她那一刻，我承认我动了心。
宫里头所有的女人都顺从我，唯独她敢与我使脸色。偏生面对她，我无法生起气来，封了她做容华，专造宫殿提名“灵犀”与她居住，总想着把最好的给她，只为讨她一笑。
精诚所至，我终于从她的口中，听到了那声久违的“旭郎”。
漠北王带来的不仅仅一个宠妃，她的两个兄弟也是得力的人臣将才。比武高中，恪尽职守，保我皇朝一方安宁，使外敌不敢侵我国土。我龙颜大悦，于其封爵位置田宅，更晋了她为澜昭仪。
彼时在另一边，我查出皇后因多年服食避子汤才致久久不孕，我失望至极，再未踏足颐华宫半步。
夜半，我支起身子看着躺在身侧熟睡的澜昭仪。这般看去，那张面容更加姣好动人，睫毛翕动，娇喘微微。也只有这一刻，她才不会像个带刺的玫瑰，更添温柔静谧。
一刹那，只觉像极了当初的琬琬。
我有些心酸:“琬琬，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曾经我盛怒之下，扬言要废了这个无德的皇后，可终究还是败给了于心不忍。
我将琬琬软禁在颐华宫，又立了燕氏为昭仪，协理六宫之权。
此番用意不言而喻，她虽为昭仪，地位却同副后。
要立燕氏为后吗？我想过。她很是聪慧，却不同琬琬的温和好性，她更有一个皇后该有的权势气度，其兄弟也是数次立了功勋，留下赫赫威名。
可我还是不愿。
只因心里明白，“皇后”这两字虽代表着女子的最高尊容，却也成了压抑束缚自身的沉重枷锁。琬琬因皇后的身份与我疏离，我不想再让她重蹈覆辙。
鼻子微有发酸，眼内存了朦胧。我低下头，轻轻吻了她的额:“凝儿，莫要离开朕……”
一夜梦长。
正是春盛，院中鸢尾开的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馨香。我舒展着身子，顾自走出殿门，临行时不忘吩咐小胜子再去花房多搬两盆鸢尾放置殿内。
“欸，等正午时在搬过去，别扰了昭仪娘娘歇息。”
她近日处理宫务繁忙，昨儿个又劳累了她太久，今早确实不忍心唤醒她伺候我更衣，便想着让她多睡会儿。
这宫人伺候更衣果真不贴心，叫人好不适应。
我勾唇笑笑，踏步离开了灵犀宫。
细细算来，已有整整两月未踏足后宫了。
年前匈奴王暴毙，匈奴新王阿莫顿继位，早已对我大唐虎视眈眈。
思及我朝王师将才济济，我便从未放在心上。
不料两月前忽得战报，边境遭匈奴军马突袭，不出三日便被攻破。
“一群庸蠹！”
写着两座城池已被匈奴军打下的奏折被我狠狠摔到地上，整个宣政殿是死一般的沉寂。底下乌压压跪了满地，无人敢应答，连声大气都不敢出。
“平日朕好吃好喝养着你们，如今匈奴来犯，竟无一人敢挂帅上阵！朕要你们何用！”
我怒瞪环视阶下百官，少顷，唯一人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眸中满是炽热赤诚。
我有些发怔。
养心殿内，我凝眸注视着燕凛，沉声问道:“燕卿，当真想好了”
“国家有难，微臣万死不辞。”燕凛坚定看着我，声虽低沉，却铿锵有力，字字敲打着我的心。
匈奴军攻打秦州时，我命燕准快马加鞭上阵杀敌，苦等四十八天，却等来燕准马革裹尸的消息。
威风凛凛的燕大将军死在匈奴军的手中，这无疑不是给满朝文武锤下重重一击。我在朝堂上动怒，不单单是气及朝臣的怯懦，更是气及大唐今后的安危。
我知道朝堂上忠臣良将居多，最后总有人会站出来。可不曾想到，也不敢想到，那人竟是燕准的亲弟弟。
“好，好，朕果真没看错你。”我眼角有些湿润，“匈奴此番来势汹汹，这场仗注定打的惨烈。燕卿……万要保重。”
为了你的姐姐，为了我大唐，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燕凛初战告捷，收到消息的我心下大喜，想着要赶快亲自去告诉她。
如今已不是鸢尾花开的时令了，想着花败惹人心忧，我想着先去花房亲自挑些好看的来送去灵犀宫。
步入花房，免了小胜子通报，行至一处却闻女声切切。
换做旁日，我倒不会去留心。
可不知怎的，今儿个偏偏鬼使神差，心下生了好奇，我不禁顿住脚步，掩在一丛灌木旁，细细听来。
那女声虽细微，却是清晰入耳，一字不落的轰在我的心上——
“……我可听说那匈奴王来势汹汹，不为别的，竟是奔着昭仪娘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