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沈进杰朗声大笑抬起头,“我有何错,躺在那里的每一个,全都生不如死,家人厌恶虐待,温饱难以为续,习惯软弱挨打,早已身心俱疲。悲惨的日子望不到尽头,留在人世,有何意义!不如快点结束,早日解脱,我是在助他们。”
终于知道那条隐藏的共性是什么了,瘦小,原以为施害者力弱只能控制女子孩童,却原来是家里的虐待,吃不饱穿不暖,造成病态的身形。
选中唯希,是被嫂子嫌弃的小姑子,练武者体形自然不弱,大概是被身高和偏瘦的面庞骗了。
看着沈进杰毫不知错的模样,几人不再浪费口舌。书经诗文教不了天下官员公正不阿心怀善念,律法刑罚约束不了所有犯罪之人。
一阵嘈杂,门外出现更多火光,萧风遥将门栓撤下,与来人抱拳,那人回礼进屋,向白九居行大礼,“大人,所有人都控制住了。”
闻言点头,“带走吧。”
一挥手,来了四个人,带着卸去伪装笑容疯癫的沈进杰和绑得结实的狼孩往外走。
“师父,他弟弟怎么办?”
“怎么可能是亲弟弟,大概上山抓到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怎么利用。”
洛桥不可置信地看向萧风遥,“刚刚还说一家上下……”
“他上无长辈下无子女,一家左不过几个仆人,还能从出生就跟着?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洛桥震惊,这个疯子嘴里可有半句真话。
白九居开口道,“造一座铁笼,官府花钱雇位胆子大的兽师。”言下之意,能教化就做个人,不能就关一辈子。
毕竟习惯吃生人肉,对人还是有危险,若是山中野兽早早就打死剥皮除了祸害,可他是个人,幼时没有教导长大被利用,不知对错善恶,此番固然有罪,但沈进杰不值得任何人给他陪葬。
但若有人不认同这个处决,他也无能为力。
证据齐全,很快结案,判处沈进杰斩首,家产没收,相关供词文书快马送回国都,朝堂上无异议后立刻执行。
破除人们心中的成见不易,即使宣告了沈进杰就是导致女子孩童失踪死亡的凶手,依旧有许多百姓不敢出门,认为沈进杰是被妖魔附身,或者官府无能破案推出来的挡箭牌,妖魔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观念在人心生根发芽。直到多日不曾发生命案不再有人失踪,街道上的人才多了起来,人们才相信这是一场人为的惨剧。
几人站在街角,看着查抄的官兵反复进出知府府邸。
门口外墙上都是这些天群情激奋的百姓扔的烂菜叶,清理了大半天,招来许多蝇虫,徐州百姓围堵谩骂多日,这才有空查抄。
没收的家底,尽数赔偿给受害者亲人。
“原本就被亲人欺凌,以命换来的钱还要落入家人手里,没了累赘又得一笔钱,不一定怎么庆幸呢,估计连墓碑棺材都没有,草席埋了了事。这钱给的我不甘心。”洛桥神情激愤跺着脚道,萧风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沈进杰有一句话是真的,每个受害的人都被亲人折磨过,但就算生无可恋人生黯淡,决定生死的也该是当事人自己,而不是自诩善意的鬼。
“买断骨肉关系,下辈子换户好人家,也不错。”穆夫人神情淡淡,眼眸不悲不喜。
洛桥闻言一愣,随即重重点头,“对,离得越远越好。”
知府物证查清后,为了代行知府之责,三人住了进去,穆夫人则可以安心住在驿站。
失踪案的告破,笼罩在徐州上空的阴霾驱散,压抑冷清的街道再一次重现热闹忙碌,担惊受怕的低沉态度持续太久急需宣泄,一场盛大的仪式割裂过去和现在。
徐州接连几天不眠夜,百姓自发举办花灯节。洛桥邀请穆夫人一起游赏,她好像才知晓此事,欣然赴约。
明月高挂,夜空纯粹,空气都清爽了许多,呼吸间卸下一身重负,皓月周身散发朦胧的光晕,洒落人间各处。花纹样式各异的灯笼错立,几步之遥的小吃香味扑鼻而来,活灵活现的木雕旁围满迈不开腿的孩子,一步一味,一动一铺。
人头攒动,由内而外散发着欢快和轻松,避免惹眼和碰撞,唯希手里没有拿剑,而是被她家夫人牵着,拥挤间要盯着人,不如放在琳琅满目的展品上,只是不知怎的,穆夫人的手指落到洛桥手里,偏着那孩子毫无所察。
穆夫人眉眼弯弯,温柔又无奈地对唯希示意,任由少女带着东家朱钗西面糖水,将珠玉木雕比量上身,少女灵活好动皮肤紧致,不让璞玉的细腻纹路,又得父母练武的一副好身骨撑起服饰,简则爽利繁显大气,每一样都精致,却少有配得上她的。
洛桥不知她在别人眼中的俏丽,得了穆夫人认同便不胜欣喜,萧风遥出钱将其买下拎着,动作流畅自然。
洛桥也会给穆夫人推荐,两人头碰头细声细语,再抬首望向唯希,手里拿着什么,对视一眼,点头或轻笑。
洛桥买上一份吃食,兴致勃勃地窜到每个人面前,期待地看着大家尝上一口,然后才会表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神情,似乎是比口腹之欲更大的享受。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形的唯希下意识透过人群去看夫人,得到鼓励轻轻抿了一口,在对方的目光里说出好吃二字,洛桥嘴角愈发上扬,“我眼光不错吧。”没有人可以拒绝少女小小纯粹的希冀。
喧嚣的长巷,活跃的少女,穆夫人素来身处热闹之外,冷眼旁观明晖百态,欣赏欢闹却难以理解,此刻热烈明媚就在身旁,其他事情搁置脑后,眼前只有光亮小物和面容身形,热闹也没有遥不可及。
相比萧风遥的丰收般的双手,唯希的轻巧几件仿佛是在炫耀。洛桥的热情雨露均沾,又拉着萧风遥去看木雕的小人舞刀。
唯希侧身避开几个路人,视线与人对上,穆夫人将东西从她手上拿过,虽然知道并不碍事,继续在白九居身后,唯希落下几步。
夜幕笼罩的室外,寻常灯笼多些,也抵不住夜色,鞋面藏在阴影内,腿下朦胧不清,故而宽大袖下提着东西并不明显。
与少女的欢快跳脱不同,白九居走路不急不躁,因着身形高大,灯会人多,穆夫人跟在后面完全看不到二人踪影,视线所及就是白九居后背的锦绣暗纹,四平八稳的开路又不会与人碰撞。此时虽无人看管于她,心底却安全十足。凿壁偷光得来的保护,令穆夫人生出些许怡然自乐。
淡淡的香气引得穆夫人忍不住探头,走到近前摆着大大小小的酒壶,刚开坛的米缸味道浓郁,穆夫人隔着三三两两的人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目光流露出赞叹,随着店家用竹筒舀出灌进的动作,缓缓散发酒香,闻着就醉人。
心念一转,不再跟着白九居,唯希忙完沿着来路总会遇见,人又不会丢,她有更重要的事,就是在这里闻酒气。一方水土养出一方五谷,不同的米酿出的酒味在唇齿间有着细微的差别,更不要说贴着大字的果子酒和荷叶酒。
穆夫人还没闻够,所以不想买,位置稍偏了些,给其他买酒的客人让地方,不知站了多久,余光看见有人过来,往边上挪了几步,可那人不走也不买酒,心生奇异,勉为其难把目光收回,意外对上白九居带着笑意的探究目光。
“闻醉了?”
对好酒之人说这句话,是对她酒量的侮辱,可看他神情无半分轻视,反而像逗孩子。穆夫人压了压半星的火气,白九居顺着她原本的目光,“钟意哪一个?”
穆夫人以为他要探讨色泽口感,听着话音又不像,多看几眼明白过来,怕不是以为自己银两不够,特意来付钱的。
穆夫人似笑非笑道,“妾身可不是洛姑娘。”
话落,面上不动声色,心思百转千回。他看了多久,知晓唯希不在周围,不然不会要来付钱,按照他的脚程应该走出两三个街口,又何时因何事返了回来。见他此刻悠闲的样子,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一直都知道身后的事。
白九居笑意更甚,“确实,那丫头不会把别人的好意往外推。”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别人是谁。
此时身边没了旁的人,“好意是有标价的,她知晓,妾身又不知晓,怎能心安理得接受。”
“穆夫人认定我们不是志同道合之人了。”
江湖儿女胸怀大义除暴安良,结拜兄弟姐妹,寒窗学子立志报国安社稷,拜老师寻友人,志向一致便可结伴而行相互扶持,信的是志,换的是真心。
穆夫人神情是笑着的,眼前是齐国的官员,脚下是齐国的土地,“将来也许会是。”比现在更恶劣的关系。
白九居是清风明月广结善缘的贵公子,容不得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事,此一别再见或许血海深仇满心厌恶,悔恨自己识人不清,竟曾想交付一片冰心结识这个朋友,没有在此刻把她抓起来。
穆夫人太知道以白九居的品性,日后即使再愤恨,也不会生出在她什么都没做之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想法。
这就是贵公子的风骨么,底线过高,做人太善,口中积德,下手不狠。
天地之间,哪有那么多堂堂正正的人。若不是有人保护,怕活下来都难。
唯希走了过来,“夫人。”
她一开口,穆夫人知道那边事情没有处理完,俯了俯身子,“麻烦转告洛姑娘,妾身乏了先行离开,还望不要怪罪妾身的失礼。”
走得远了些,“传来一些消息需要处理,夫人回客栈休息还是……”
“寻个僻静屋顶,要看得见灯会,帮我带些小吃,酒一定要有,上半夜就这么过,吃完再寻你。”
要求奇怪,唯希显然已经习惯,此处屋顶远离人群藏在暗处,若不是知晓此处有人,练家子训练过夜间目力,不会轻易发现,处理消息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这边。
将人送上屋顶,陆陆续续带着斗篷、小桌、布袋、三五包小吃和一壶温酒,隔段时间会替换些热的。
置身暗处,所见光亮,耳边安静得听见虫鸣,眼前流光溢彩一刻不停。穆夫人享受这样的割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