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沿路上萧风遥留下记号,即使出发慢,也没有失了方向。
原先几步穆夫人的脚都不曾着地,怕非习武之人落脚没有分寸踩出声响,后来发觉不见人影,一点声响传不过去,白九居这才将提着衣带改为搂腰。
好不容易从比马车还颠簸的处境出来,听见一句多有得罪,穆夫人心中冷笑,“得罪处多了,不差这一回。”
白九居却以为她说的是几日夜里同一屋檐下的事,“夫人仁心。”为救他人不拘小节。
穆夫人皱着眉头勉强跟上思路,平日里擅长的周旋话语全然说不出口,只能昧着良心道,“彼此彼此。”可见睡得少人会变笨,全然听不出此非包容。
飞过七八条街道,记号在城内一处宅子墙外变了。正门有守卫,身材高大衣服紧实,应当是练家子,多事之秋寻会武的看门并不奇怪,越富庶越惜命。
二人趴在院墙上观察里面的情况,房屋坐落简单,似寻常商贾人家,砖瓦木料非珍稀高价也非草屋毛坯。院内无人走动,只有一间屋子透着烛光,不像有奴仆。
白九居带人飞到院内的屋顶。
穆夫人看了看天色,“公子对友人可有信心?”
“唯希不会有事。”说话间带了些少年意气,“夫人见过鬼神否,在下见识浅薄,故而十分期待。”
院内无别的动静,穆夫人的视线随着夜幕飘散,“妾身信。”感觉到身侧意外的目光,“却恐怕公子要失望,人间道只得人停留,他们只是看着,从不插手。”言语间神色平淡,不悲不喜不嗔不怒,所思所见敛于心胸。
虽信念不同,却坚定一件事,从头到尾搞鬼的都是人。
白九居想起来,她应当是不怕的,如果没有意外,原本是她们文武主仆二人在此,没有武功的穆夫人无法独自寻来,所以一开始饵就是她,孤身进狼窝的也会是她。
“以天亮为期,若还未出来,我们便进去。”
屋内寂静无声,并非无事发生。绣着山峦起伏的屏面后,掉落一片树叶。
萧风遥洛桥跟进昏暗不清的密室,石壁厚重隔音,迂回着下了数个台阶,野兽的呜咽低吼从前方传来,撞击墙壁,在狭小的地道里产生一道道回音,叫人头皮发麻。
两人对视一眼,脚步更加谨慎,鼻尖始终萦绕着淡淡血腥气。直到转身看见一抹淡淡的亮光从石墙那边透出,低吼声停顿,令人生出不安,一声悠长急促的狼嚎,伴随着铁链猛烈撞击笼子的响声。
动物的嗅觉比人敏感,他们被发现了。
几声之后,指甲划地发出刺耳的尖锐,转眼,一个与人等大的浑身是毛的东西身子弯曲地趴在明暗交织处,那双眼睛像极了人类,却透着不容忽视的杀意。
地道狭小伸展不开,两人错开身往外跑,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由远而近,萧风遥在后面几次用剑抵挡。
房间内传出倒地的声音,那东西从地道冲出,一爪子将屏风撕碎。
两人转身,跳跃的烛火映在冷冽的剑身,那东西眼睛微眯,冲了上去。
院门外的侍卫也听见打斗声,表情严肃对视一眼没有动地方。
白九居在屋顶听声数招。
洛桥的武功特点是灵巧,像与一条蛇缠斗,打不着实处,又会在小处吃亏,刀剑划破身体,伴随着血腥气的刺激和激怒,一声震耳欲聋的嚎叫后拳脚更加快速狠厉。
门口的侍卫也心有疑虑,只是看样子如何都不会离开一步。
白九居带着穆夫人落地,进屋时,萧风遥正单手卡住脖子,膝盖压在那东西身上,白九居从腰间掏出绳子将其绑住。
萧风遥洛桥再一次下地道,地道的尽头点着几根惨白的蜡烛,将各式冰冷的影子映在墙上,微微摇曳晃动,却一点活气都没有,俨然一间审讯的牢房,鼻尖萦绕着洗刷不掉的血腥味。
白九居寻了个凳子让穆夫人坐下,细细观察那东西,与人相似却满身毛发,挂着有些许破损的布料,头部的毛发粘结,藏着双通红渗人的眼珠,正不自然地躲闪着蜡烛的光亮,四肢末端的指甲细长坚硬,混着泥土和些许浆糊一样的污垢,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咕哝尖叫声,唇瓣上掀露出尖锐锋利的牙齿。
不一会儿一人被押着,一人搀扶着走出来。唯希微微颔首,那点迷药屏住呼吸便可躲过,人又来得及时,自然无碍,穆夫人将唯希上下打量一番,才将目光转到出声处。
萧风遥手里拎着一件外袍,递出一把带有倒刺的铁器,“九哥,我们进去时,唯希躺在木板,这人站于边上,里面设有刑具铁笼,血腥气重,应当在此处动手无疑。”
指腹在铁器上摩挲,蹭了些深色污迹,借着烛火,白九居见过被押人的画像,“知府大人?”
对视间,沈进杰面上略带疑惑,“阁下认识下官?”
白九居不想浪费精力周旋,并未有避人之意,将正三品官员的腰牌亮出,“按察使白九居。”余光里主仆二人如所料般镇定,心下踏实将思绪放在眼前。
知府四品,且按察使有监察之责,不论怎么算这位都是他的上司,沈进杰连忙行大礼,“下官见过白大人,不知大人远道而来,下官玩忽,有失接待之职。”
“皮毛小事,当务之急还请大人给出解释。”
沈进杰低头叹气,蹲到那东西身边,拂去毛发露出面目,动作细致神情温和,仿佛在整理珍贵之物。
长在前面的眼睛,杂乱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分明就是人的模样!
这世间真有修炼成人形的妖精,还是人面兽身的怪物?
萧风遥震惊之余,往洛桥身前挡了挡。
“如大人所见,此乃下官胞弟。”
竟然是个人!
此言一出,屋内寂静无声。在沈进杰安抚下,弟弟的情绪逐渐平静,不再嘶吼。
“年幼与家人失散,多年遍寻不到,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却不想苍天有眼,前几年,郊外百姓报官有狼出没,抢夺家禽猎物并且伤人,下官带人前去设下陷阱,抓到了他,看着像个人,下官便让人将其清洗干净,发现了身上的胎记,找回失散多年的胞弟,全家上下感谢上苍垂怜不胜欣喜。”
沈进杰的眼眶红润,面上满是欣慰,沉浸在回忆的景象里,停顿片刻,上扬的嘴角带了些苦意。
“然日子长了,发现他已习得狼脾性,好伤人食生肉,智力也与稚子无异,无法教诲,为兄心有愧疚不舍,将其锁在密室,希望可以止住伤害。不知怎地总能逃脱,回来时满身血污,下官不时过来小住几日以便看管。”
大片的真相已经展开,辽阔的一方水土,藏着弥天秘密,失而复得的不是阖家欢乐而是东躲西藏,泥土之下和痛失亲人的百姓,如果知道所受非人道义只是一场狩猎,又该当怎样心情,恐惧伤痛无从弥补,甚至得不到凶手的道歉。悲剧接连悲剧,好似一场捉弄。
洛桥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中带了些同情。唯希看向夫人,目光相碰。
“今日晚间下官来送饭,发觉胞弟不在,这才知犯下罪责。下官听闻近日徐州怪事频发,只是他素来只伤人不杀人,还望大人可以查清真相,下官有包庇监管不利的过错,还望大人能对我这胞弟网开一面。”沈进杰面色悲痛,双手交握郑重行礼。
手绢轻沾眼角,穆夫人开口道,“这份手足情确实感人肺腑,不知沈大人可否为小女子解释一下那件衣服的用途。”
沈进杰神情不变,“是下官的外衣,不知何时丢失。”
唯希上前一步,“小女子确是被穿此衣者掳来。”
“是他穿着别人的衣服,在家家户户中穿梭,因狼的习性害人无数,又披着人皮造出无数精怪恐慌流言,将受害者掳到此处撕咬杀害,再将破损遗骸扔到野外,直到被人发现。”白九居看着沉默不语的沈进杰,“沈大人,是想让本官如此结案吧。”
“大人既然心下已有决断,如实定罪即可,下官对不起一州百姓,自请辞归故里。”沈进杰尽力克制情绪垂首行礼,一副尘埃落定不再挣扎的失魂模样。
“沈大人心里可是觉得本官昏庸无能,错判了此案。”
不等沈进杰反应,白九居提高声音道,“既派了人做饵,自然选七窍玲珑的。能摸出来人衣服,当然也估得出步伐身形。就算同胞兄弟,也不尽然相同。”
沈进杰身子猛的一僵。
“此外,人与兽有个很大区别,兽不会使用工具,人却可以,沈大人总不会想告诉本官,满墙的刑具都是他在用,或者你用来管教胞弟的。”
闻言,萧风遥按住那人,洛桥快速查看,她最讨厌同情心被骗,语气带了几分咬牙切齿,“没有利器伤痕。”
沈进杰没有抬头,身体僵直勉强维持站立,一时间没有应答。
“验尸时精怪流言先入为主,查出撕咬痕就没有细究,沈大人太自信这般毁尸手段了,我不信,一处锐利伤口都没留下。”
被捆绑着的人失去安抚,不安的氛围使他愈加暴躁,喉咙深处发出声响,目眦欲裂,不断转头调整视线。
“他是人狼疯狗,你是狼心狗肺,让一个人去撕咬划得破败不堪的同类身躯,你比他更不像个人。”
白日里是忙于公务的父母官,夜里耳边是□□求饶嘶吼咀嚼,沈进杰的这双手掌握过许多人生死,一刀刀一条条,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杀害和万无一失的后路。
妖精神通广大知晓各户人家人员,天性残忍嗜血用些刀具钩子,多符合百姓对未知的恐惧幻想。身为凡人,世上怎有人对妖魔心无敬畏,敢追敢打,将啃食生肉的狼孩视作人。
沈进杰将幻想加于狼孩,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手握一州户籍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