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缪第十
本篇导读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有言:“人之难知,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是的,人心叵测,处处假象,其真实性情深于江海,要一睹其真貌,谈何容易。《人物志》全书把这个问题和盘托出,从没有低估它的难度,所以上卷四章从事理论探讨,为其后各章建立坚实的基础,中卷五章从经验层面落到现实世界,以提出种种观人的方法。上卷和中卷多由“人之难知”出发,由本章始,从反方向回溯,焦点落在“知人者之难”(请留意不是“知人之难”,坊间有论者有此说,恐谬也),亦即探讨观人的人(例如职场面试时的雇主、人事部经理)常犯的几种通病。
七缪[1]:一曰察誉有偏颇之缪[2];二曰接物有爱恶之惑[3];三曰度心有小大之误[4];四曰品质有早晚之疑[5];五曰变类有同体之嫌[6];六曰论材有申压之诡[7];七曰观奇有二尤之失[8]。
[1] 七缪:鉴别人才时所犯的七种谬误。缪,纰缪,谬误。
[2] 察誉:考察名声。
[3] 爱恶之惑:被个人的爱恶所迷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情同忘其恶,或意异忘其善也。”意思是有的因与对方情意相同而忽视了他的恶,有的因与对方情意不同而忽视了他的善。
[4] 小大:指人的素质中明与智的大小。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小知而无大成,或小暗而无大明。”
[5] 早晚:指人的智慧发展的早晚。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
[6] 变类有同体之嫌:分辨人才类别,要在同才异势之间进行猜测。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才同势均则相竞,才同势倾则相敬。”
[7] 申压之诡:名声长消的相反运动。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藉富贵则惠施而名申,处贫贱则乞求而名压。”诡,违背,相反。《管子·四时》:“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
[8] 二尤:指尤妙和尤虚。后面文中有论述。
译文
七缪:第一是考察人的声誉时会出现偏颇的谬误;第二是待人接物时会受个人好恶的迷惑;第三是审查心志时会有对其素质中明与智大小判断的失误;第四是考察人的素质时会有不知道他的智慧发展早晚的疑惑;第五是分辨人才类别时要在同才异势之间进行猜测;第六是在评论人才时会有名声长消的相反运动;第七是观察奇才时有认识人才尤妙和尤虚的失误。
赏析与点评
本节结构仿如前章“八观”,甫始即罗列七缪的大纲,余下部分,逐点推演发挥。
夫采访之要[1],不在多少。然征质不明者[2],信耳而不敢信目。故人以为是,则心随而明之。人以为非,则意转而化之[3]。虽无所嫌,意若不疑[4]。且人察物,亦自有误。爱憎兼之,其情万原[5]。不畅其本,胡可必信[6]?是故知人者,以目正耳。不知人者,以耳败目[7]。故州闾之士[8],皆誉皆毁,未可为正也。交游之人誉不三周[9],未必信是也。夫实厚之士[10],交游之间,必每所在肩称[11]。上等援之[12],下等推之,苟不能周,必有咎毁[13]。故偏上失下,则其终有毁。偏下失上,则其进不杰[14]。故诚能三周,则为国所利。此正直之交也。故皆合而是[15],亦有违比[16]。皆合而非,或在其中。若有奇异之材,则非众所见。而耳所听采,以多为信[17]。是缪于察誉者也。
[1] 采访:搜求寻访。
[2] 征质:外部特征与内在质量。
[3] 意转而化之:改变自己的看法而发生转化。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信人毁誉,故向之所是,化而为非。”
[4] 意若不疑:心里哪能不怀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信毁誉者心虽无嫌,意固疑矣。”若,哪。唐李贺《南园》诗之五:“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5] 万原:即万源。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明既不察,加之爱恶是非,是疑岂可胜计?”
[6] 胡:怎么。
[7] 败目:扰乱观察。败,扰乱。《荀子·解蔽》:“其为人也善射而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
[8] 州闾: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礼记·曲礼上》:“夫为人子者,三赐不及车马,故州闾乡党称其孝也。”郑玄注:“《周礼》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此处泛指乡里。
[9] 三周:多次做成事情。三,泛指多。周,成就事情。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三:“鲁人弦歌祭祀,穴中无水,每当祭时,洒扫以告,辄有清泉自石间出,足以周事。”
[10] 实厚:笃实敦厚。
[11] 每所在肩称:常常受到所在地方的称赞。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意思说即使在少数民族地方也受到称赞。
[12] 援:举荐,提拔。《礼记·儒行》:“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
[13] 咎毁:即咎悔。毁,同“悔”。
[14] 杰:突出。
[15] 皆合而是:全都迎合进行肯定。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违正阿党,故合而是之。”
[16] 违比:违背正直,逢迎结党。
[17] 以多为信: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不能审查其材,但信众人言也。”
译文
搜求寻访人才的关键,不在于所听到的情况多少。然而看不清人的外部特征与内在质量的人,常常相信耳朵而不相信眼睛。所以当别人以为应该肯定时,他就随着相信并认为自己观察得很准。当别人认为应当否定时,他就改变自己的看法而转向反面。相信别人毁誉的人虽然从内心与之没有嫌隙,但他听到别人的毁誉后哪能没有怀疑。况且人们对事物的观察,本身也是有不准确的地方。再加上外界爱憎的干扰,所发生的疑惑就更多了。这种观察从根本上就发生了问题,怎么能够必信不疑呢?所以能够知人的,能用他所看到的去纠正所听到的。不能知人的,常被所听到的情况所干扰。所以在乡里生活的人,一般全都受到赞誉或诋毁,这些未必都是正确的。所交际的人如果不是多次让他做成事情,就不一定要信任他。笃实敦厚的人,他们与人交际的时候,必定常常受到所在地方的称誉。上边的人拔举他,下边的人举荐他,如果他不能够办成事情,上下之人必定有所后悔。所以偏重上层而失去了下层的称誉,那么其结果必定遭到诋毁。偏重下层而失去了上层的看重,那么他的进身就不会有突出的地位。所以如果能多次让他办成事情,就会对国家有利。这是正直的交往。所以对一个人全都迎合进行肯定,就有违背正直、逢迎结党的嫌疑。全都合起来否定他,他反而倒有可能是个特立不群的人。如果有奇异的人才,则不是一般人所能发现的。而相信耳朵听到的情况,是只听信众人所言的做法。这是考察人的声誉时所发生的谬误。
赏析与点评
刘劭在此以有鉴识力者对比于泛泛之辈,分析他们在面对传闻舆论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在参考之余,会亲身考察一番,以检定传闻舆论的真伪,刘劭赞他为“用眼的人”;后者则爱听传闻,是“用耳的人”,严重的更会用耳否定眼睛,亦即乐于放弃自己的观察,而采用有误的传言。骤听之下,读者或会觉得奇怪,但身边例子其实俯拾皆是。传闻其实是有积极作用的,英文所谓“第三者推荐”(third party remendation) 可为我们作判断时省下很多的时间与精力。所以刘劭其实并没有轻率否定它的功能,但他提醒我们,除非社会不同等级的人(他说的是“上等、下等”),都异口同声对某人赞誉有加,否则传闻舆论仍不可用。
夫爱善疾恶,人情所常。苟不明质,或疏善、善非[1]。何以论之?夫善非者,虽非犹有所是。以其所是,顺己所长,则不自觉情通意亲[2],忽忘其恶。善人虽善,犹有所乏。以其所乏[3],不明己长[4]。以其所长,轻己所短,则不自知志乖气违[5],忽忘其善。是惑于爱恶者也。
[1] 疏善:善者被疏远。善非:不对的被认为是对的。
[2] 情通意亲:感情相通心意亲近。
[3] 以其所乏:因为他(指善美之人)有短处。
[4] 不明己长:看不清自己的长处。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善人一短,与己所长异也。”即分不清善人的短处与自己的长处的区别。
[5] 志乖气违:志趣相悖,精神相异。
译文
热爱美善疾恨丑恶,这是人的常情。但如果认不清人的本质,可能会疏远美善、把不对的认为是对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那些被认为是对的而实际上是不对的人,即使有很多的不对也有对的地方。因为他有对的地方,又与自己所长相合,就会不自觉与之感情相通心意亲近,而忽视了他的丑恶之处。善美的人虽有很多长处,但是也有他的短处。因为他有短处,这些短处又与自己的长处不同,便认不清自己的长处。因为善美之人的长处,轻视自己的短处,就会不自觉地与之志趣相悖精神相异,忽略并忘掉了他的美善。这是在审查人才时被自己的喜爱和厌恶所迷惑的情况。
赏析与点评
人的主观好恶常常会盖过理性判断,所谓主观好恶,大抵指的是所有人都有的价值观、世界观、审美观、道德观,以至信念、信仰等。诸种观念有一共同特色,就是具有主观相对性,亦即某甲以之为美者,某乙或以之为丑。这本是常理,而人会依主观信念作判断,亦是人之常情。但这并不等于所谓常理常情,就是真理,就是终极判断的标准。可惜的是,世人每每只用主观好恶,凡与己相同的,党之好之;凡与己相异的,伐之恶之。刘劭指出这是相当危险的判断原则,因为坏人也有优点,一旦其优点是我们所重视的,那么,我们便易与之相交,甚至引为知己,最终由知己变为误己。相反,好人也会有缺点,若其缺点恰巧是我们主观上的大忌,那么,我们很容易便会弃如敝履,错失良朋。
夫精欲深微[1],质欲懿重[2],志欲弘大,心欲嗛小[3]。精微,所以入神妙也。懿重,所以崇德宇也[4]。志大,所以戡物任也[5]。心小,所以慎咎悔也。故《诗》咏文王[6],﹃小心翼翼﹄[7],﹃不大声以色﹄[8],小心也。﹃王赫斯怒﹄[9],﹃以对于天下﹄[10],志大也。由此论之,心小志大者,圣贤之伦也。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隽也。心大志小者,傲荡之类也[11]。心小志小者,拘懦之人也[12]。众人之察,或陋其心小[13],或壮其志大[14],是误于小大者也[15]。
[1] 精:精神。
[2] 质:素质。懿重:美好厚重。
[3] 嗛小:谦虚谨慎。嗛,同“谦”。
[4] 崇德宇:增加气度。德宇,气度,器量。《世说新语·赏誉上》:“山涛以下,魏舒以上。”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济(即王济)有人伦鉴识,其雅俗是非,少有优润,见湛(即王湛)叹服其德宇。”
[5] 戡物任:能够担当重任。戡,同“堪”。
[6] 文王:即周文王。见前注。
[7] 小心翼翼:语出《诗经·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郑玄笺:“小心翼翼,恭慎貌。”
[8] 不大声以色:语出《诗经·大雅·皇矣》:“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
[9] 王赫斯怒:语出《诗经·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
[10] 以对于天下:出处同前注。
[11] 傲荡:傲慢放荡。
[12] 拘懦:拘谨懦弱。
[13] 陋:鄙视。
[14] 壮:推崇,赞许。
[15] 小大:指心志的大小。
译文
精神要深邃微妙,素质要美好厚重,志向要恢弘远大,胸襟要谦虚谨慎。精细入微,是达到神奇美妙境界的途径。美好厚重,是实现增大气度的手段。志向远大,是承担重任的条件。小心谨慎,是防止过失悔恨的方法。所以《诗经》歌颂周文王,“小心翼翼”,“不大声以色”,这是说他的小心谨慎。“王赫斯怒”,“以对于天下”,这是歌颂他志向远大。由此而论,心小志大的人,属于圣贤之类。心大志大的人,是豪杰中的俊秀。心大志小的人,属于傲慢放荡之类。心小志小的人,是拘谨懦弱之人。而一般人对人才的观察,或者鄙视被观察者的心小,或者赞许被观察者的心大,这都是由对心志大小的错误判断造成的。
赏析与点评
本节所讨论的毛病,称为“误于小大”,关键词当然是“小”与“大”。所谓“小”,指的是心细如尘、思考入微及谨小慎微。所谓“大”,意指胸怀大志、志向高远。两者都是高尚的情操与美德,文中以周文王为例,展示什么是兼具“小”、“大”。
由于“志”和“心”有大小之别,因而可组成一个具有四个组合的矩阵来:
一、“志”大“心”大:豪杰之士;
二、“志”小“心”小:拘谨懦弱;
三、“志”大“心”小:圣人级数;
四、“志”小“心”大:傲荡之类。
可惜的是,常人考察别人就每每以“心”小为拘谨懦弱,又误认傲荡之类的“心”大为胸怀大志,结果误判错判之事甚多。
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而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1]。四者之理,不可不察。夫幼智之人,材智精达,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绪[2]。故文本辞繁[3],辩始给口[4],仁出慈恤[5],施发过与[6],慎生畏惧[7],廉起不取[8]。早智者浅惠而见速[9],晚成者奇识而舒迟[10],终暗者并困于不足[11],遂务者周达而有余[12]。而众人之察,不虑其变,是疑于早晚者也[13]。
[1] 令材:良才。隽器:杰出的人才。
[2] 童髦:儿童时期。髦,古代儿童头发下垂至眉的一种发式。《仪礼·既夕礼》:“既殡,主人说髦。”郑玄注:“儿生三月,剪发为鬌,男角女羁,否则男左女右,长大犹为饰存之,谓之髦,所以顺父母幼少之心。至此,丧无饰可以去之。髦之形象未闻。”
[3] 文本辞繁:年幼时知道的词汇多,长大后必有文采。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初辞繁者,长必文丽。”
[4] 辩始给口:年幼时口才好,长大后必善于辩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给口者,长必辩论也。”给口,口才好。
[5] 仁出慈恤:年幼时慈善助人,长大后必同情有困难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慈恤者,长必矜人。”
[6] 施发过与:年幼时常把东西给人,长大后必好施舍给予。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过与者,长必好施。”
[7] 慎生畏惧:年幼时胆小,长大后必谨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多畏者,长必谨慎。”
[8] 廉起不取:年幼时不随便要别人东西,长大后必清廉。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幼不妄取,长必清廉。”
[9] 浅惠而见速:看见一点小事就能够从神态中表现出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见小事则达其形容。”
[10] 奇识而舒迟: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智虽舒缓,能识其妙。”
[11] 终暗:终生愚昧糊涂。
[12] 遂务:事业顺利。
[13] 早晚:指智力发展的早晚。
译文
人才各不相同,成才有早有晚。有的人因智力发展成熟很早而很快成才,有的人因智力发展成熟很晚而大器晚成,有的人从小没有智慧而终身没有成就,有的人从小具备良才而成为佼佼者。这四方面的道理,不可以不审察。从小有智慧的人,才智精明通达,他在儿童时期就会表现出端倪。所以年幼时掌握词汇多长大后必有文采,年幼时口才好长大后必善于辩论,年幼时慈善助人长大后必同情有困难的人,年幼时常把东西给人长大后必好施舍给予,年幼时胆小长大后必谨慎,年幼时不随便要别人东西长大后必清廉。智力成熟早的人看见一点小事就能够从神态中表现出来,大器晚成的人智力虽然舒缓却能认识精妙,终生愚昧糊涂的人在许多事务上都因才智不足而困窘,事业顺利的人诸事通顺而游刃有余。而一般人对人才的考察,往往不考虑这些变化,这就是在人才智力成熟早晚方面的疑惑。
赏析与点评
与上节把人才分类的方法相似,本节也将人才的早熟迟熟区分成四类:
一、智慧早熟即少年得志;
二、智慧迟熟才大器晚成;
三、少无智慧而终身无成;
四、少有智慧但大器晚成。
四类人各有特点,但常人观人,只看当时当刻的成就,不明白早熟的天才只占绝对少数,更多的人是要经时间的洗练与琢磨,才能成长。而所谓成长,字面义已指向一个动态的过程,不明此义的常人,即使不至于误以第三类(少无智慧而终身无成)为人才,但至少不懂得欣赏第二及第四类,因而不予发展机会,徒令他们终身遗憾。试想想,倘若西方哲学巨人康德(i kant, 一七二四至一八〇四),以五十七岁高龄出版其旷世巨著《纯粹理性批判》时,因年龄而受阻,则西方学术史将会彻底改写。可惜的是,像康德一类的例子不多,年龄歧视的个案却不少。
夫人情莫不趣名利[1],避损害。名利之路,在于是得[2]。损害之源,在于非失[3]。故人无贤愚,皆欲使是得在己。能明己是,莫过同体[4]。是以偏材之人,交游进趋之类[5],皆亲爱同体而誉之,憎恶对反而毁之[6],序异杂而不尚也[7]。推而论之,无他故焉。夫誉同体,毁对反,所以证彼非而著己是也。至于异杂之人,于彼无益,于己无害,则序而不尚。是故同体之人,常患于过誉,及其名敌[8],则尠能相下[9]。是故直者性奋,好人行直于人[10],而不能受人之讦。尽者情露[11],好人行尽于人[12],而不能纳人之径[13]。务名者乐人之进趋过人[14],而不能出陵己之后[15]。是故性同而材倾,则相援而相赖也。性同而势均,则相竞而相害也。此又同体之变也。故或助直而毁直,或与明而毁明,而众人之察不辨其律理[16],是嫌于体同也[17]。
[1] 趣:趋赶。
[2] 是得:做得对并有所得。
[3] 非失:做错事并有所失。
[4] 同体:同类人。
[5] 进趋:追求,求取。
[6] 对反:对立相反。
[7] 序异杂而不尚:把异杂之人放在既不憎恨也不推崇的位置上。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不与己同,不与己异,则虽不憎,亦不尚之。”
[8] 名敌:名望相当。
[9] 尠:同“鲜”。
[10] 好人行直于人:喜欢行为刚直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见人正直,则心好之。”
[11] 尽者:坦诚直率有什么说什么。
[12] 好人行尽于人:喜欢对别人直率尽其所言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见人颖露,则心好之。”
[13] 不能纳人之径:不能接受对自己直率尽其所言。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说己径尽,则违之不纳。”
[14] 乐人之进趋过人:喜欢进趋超过别人的人。
[15] 不能出陵己之后:不能处在高于自己的人的后面。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人陵于己,则忿而不服。”
[16] 律理:规则和道理。
[17] 嫌:疑惑。
译文
人之常情没有人不趋赶名利,躲避损害的。获得名利的途径,在于做得对并有所得。受到损害的原因,在于做错事而有所失。所以人无论贤能还是愚昧,全都想使自己做得对并有所得。最能了解自己长处的,莫过于与自己同类的人。所以偏才之人,所交际寻求的人,全都是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同类并称誉他们,憎恶与自己对立相反的人并诋毁他们,把异杂之人放在既不憎恨也不推崇的位置上。推而论之,没有其他的原因。称誉同类的人,诋毁对立相反的人,都是用来证明别人不对而自己是对的。至于与自己既不同类又不对立的异杂之人,对别人没有益处,对自己没有害处,则既不憎恨也不崇尚。所以同类之人,常常有过分称誉的毛病,至于名望相当的人,则很少能够谦让。所以刚直的人性情奋发,喜欢行为刚直的人,却不喜欢让他指责自己的过失。坦诚直率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喜欢对别人直率尽其所言的人,却不能接受对自己直率尽其所言。致力于追求名声的人,喜欢进取超过别人,却不能处在高于自己的人的后面。所以性情相同而能力差距大,则会互相提举互相依赖。性情相同而能力均衡,则会互相竞争互相残害。这又是同类人之间关系的变化。所以有的人扶助正直又诋毁正直,有的人赞誉明智又诋毁明智,而一般人审察人才是不去分辨其中的规则和道理的,这是分辨同类人才方面的疑惑。
赏析与点评
表面上本节与第三节似有重叠处,都是指出党同伐异的毛病,但其实同中有异,且本节更有所进,道尽为何有时以对方同则党之,为何有时又会伐之,亦即既党同伐异,但有时又党异伐同,究其原因,“私心”二字而已矣。
每个人都想得到别人认同、欣赏,此为人之常情,但细想一下,谁最能了解自己,谁最能赏识自己?难道不是与自己才情气质价值观等等都接近的人吗?所以,遇上这种人,首先必会生出靠近之心,继而向对方表达仰慕敬佩之意,刘劭认为此中的一个深层动机,是要引起对方给予同等价值的欣赏,同时亦可通过赞扬对方的优点来印证自己也有相同的优点。不过,此中有一条底线,就是自己所赞扬的他者,要与自己有一段距离,若势均力敌,要做的不是赞扬,而是诋毁讥讽,甚至恶意中伤,原因无他,是怀着现代博弈论所谓的“零和心态”,要在竞争中,务使对方一无所有(即“零”),以使自己独占名声。
这种心态与水平只有一个结果,不能准确评价别人。可惜的是,世人普遍如是,令人扼腕。
夫人所处异势,势有申压。富贵遂达,势之申也。贫贱穷匮,势之压也。上材之人,能行人所不能行。是故达有劳谦之称[1],穷有著明之节。中材之人,则随世损益[2]。是故藉富贵则货财充于内,施惠周于外。见赡者[3],求可称而誉之。见援者,阐小美而大之。虽无异材,犹行成而名立[4]。处贫贱,则欲施而无财,欲援而无势。亲戚不能恤,朋友不见济。分义不复立[5],恩爱浸以离[6]。怨望者并至[7],归罪者日多。虽无罪尤,犹无故而废也[8]。故世有侈俭,名由进退[9]。天下皆富,则清贫者虽苦,必无委顿之忧[10]。且有辞施之高[11],以获荣名之利。皆贫,则求假无所告[12],而有穷乏之患,且生鄙吝之讼[13]。是故钧材而进有与之者[14],则体益而茂遂[15]。私理卑抑有累之者[16],则微降而稍退[17]。而众人之观,不理其本,各指其所在,是疑于申压者也。
译文
人所处的情势是不同的,情势有伸张有压抑。富有显贵成功发达,这是情势的伸张。贫下低贱穷困匮乏,这是情势的压抑。上等人才,能做人所不能做的事。所以他们显达时有勤劳谦虚的美称,穷困时有光明磊落的气节。中等人才,则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增减。所以他们凭借富贵地位在家内充满钱财,在外面遍加施惠。受到他救济的人,寻求他可称道的地方而赞美他。受到他提拔的人,把他的小优点加以阐述放大。所以他们虽然没有特殊的才能,却仍然能够做事成功取得名声。处在贫贱地位的人,则想布施却没有钱财,想提拔人却没有权势。亲戚不能受到帮助,朋友不能得到救济。情分不再有,恩爱渐渐远离。怨恨不满者一起到来,问罪者日渐增多。他虽然没有罪行和过错,但还是无缘无故地被废黜。所以时世有张大有减缩,而名声也因此或高或低。天下人都富有,那么清贫者虽然贫苦,也一定没有衰弱病困之忧,而且还有推辞施与的高名,因此获得荣名之利。如果天下人都贫穷,那么就会无处请求借贷,因而有穷困贫乏之患,并且会生出过分爱惜钱财的控诉。所以财富和别人一样多进而还有人给予,则会名美行成万事如意。自己的管理经营衰弱卑下而又有拖累的人,则会地位慢慢下降渐渐低下。而一般人在观察这个问题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根本,各自只看到问题的现状,这是在情势伸张和压抑问题上的迷惑。
赏析与点评
人生无常,际遇有别,对各人的成就于是就会产生直接而且巨大的影响。不过对不同的人,影响程度不一,要深入了解,则要看人的不同材质层次。常人观人,只懂看表象,无法看本质,因此评价人才时便错误频生。
所谓不同层次,指人才其实可分三等:上、中、下。上等人才质优厚,具天纵之资,时利时歪,没有影响,故不用多谈;下等人先天不足,愚昧成性,时利时歪,也没有影响,所以刘劭连谈也不谈。本节主要篇幅因此都花在中等人的分析上。
中等人以其才质不差,若时来运到,多会回馈社会,博施济众,于是赚得名声。若时歪运蹇,时不我与,自救也未来得及,何能助人?久而久之,亲戚朋友便纷纷起而骂之,继而摒而弃之,冷之落之。社会经济较好时,处境犹可,若遇经济不景、百业萧条时,必甚坎坷,几近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名句所言:“落井下石不一引手救”。
由于常人水平偏低,最大受害者,正就是中等之人。
夫清雅之美,著乎形质,察之寡失。失缪之由[18],恒在二尤。二尤之生,与物异列[19]。故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20],内实乖反。而人之求奇,不可以精微测其玄机,明其异希[21]。或以貌少为不足,或以瑰姿为巨伟,或以直露为虚华,或以巧饰为真实。是以早拔多误[22],不如顺次[23]。夫顺次常度也。苟不察其实,亦焉往而不失?故遗贤而贤有济[24],则恨在不早拔[25]。拔奇而奇有败,则患在不素别[26]。任意而独缪,则悔在不广问。广问而误己,则怨己不自信。是以骥子发足[27],众士乃误。韩信立功,淮阴乃震[28]。夫岂恶奇而好疑哉!乃尤物不世见[29],而奇逸美异也。是以张良体弱,而精强为众智之隽也。荆叔色平[30],而神勇为众勇之杰也。然则隽杰者,众人之尤也。圣人者,众尤之尤也。其尤弥出者[31],其道弥远。故一国之隽,于州为辈[32],未得为第也[33]。一州之第,于天下为椳[34]。天下之椳,世有优劣[35]。是故众人之所贵,各贵其出己之尤,而不贵尤之所尤。是故众人之明,能知辈士之数[36],而不能知第目之度[37]。辈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识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入室之奥也[38]。由是论之,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穷已。
[1] 劳谦:勤劳谦恭。《周易·谦》:“劳谦,君子有终,吉。”
[2] 随世损益: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增减。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势来则益,势去则损。”
[3] 见赡者:受到救济的人。
[4] 行成而名立:做事成功取得名声。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夫富与贵可不欣哉,乃至无善而行成,无智而名立。”
[5] 分义不复立:情分不再有。
[6] 浸:渐渐。
[7] 怨望:怨恨不满。
[8] 无故而废:无罪而被废黜。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夫贫与贱可不慑哉!乃至无由而生谤,无罪而见废。”
[9] 名由进退:世势决定名声的高低。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行虽在我,而名称在世,是以良农能稼,未必能穑。”
[10] 委顿:衰弱,病困。
[11] 辞施:推辞施与。
[12] 求假:请求借贷。
[13] 鄙吝:过分爱惜钱财。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贵义轻财。”
[14] 钧材而进有与之者:财富和别人一样多进而还有人给予。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己既自足,复须给赐。”钧,通“均”。
[15] 体益而茂遂:名美行成万事如意。
[16] 私理卑抑有累之者:自己的管理经营衰弱卑下而又有拖累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己既不足,亲戚并困。”
[17] 稍:渐渐。
[18] 缪:错误,失误。
[19] 与物异列:与一般人不同。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是故非常人之所见。”
[20] 硕言瑰姿:言语夸大姿态瑰伟。
[21] 明其异希:明白他的奇异稀少。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其尤奇异,非精不察。”
[22] 早拔多误:因提拔成熟较早的人而多生失误。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以甘罗为早成而用之,于早岁或误。”
[23] 顺次:按照顺序。
[24] 遗贤而贤有济:遗漏了贤才而贤才却有成功的表现。
[25] 恨:遗憾。
[26] 素别:预先识别。素,预先。《国语·吴语》:“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
[27] 骥子发足:良马奋蹄。此指良才显示了自己的能力。
[28] 淮阴:古县名,秦置,治所在今江苏淮阴市西南。
[29] 世见:每代都出现。
[30] 荆叔:即荆轲。又称荆卿、庆卿,战国时卫国人。好读书击剑,游说至燕国,与高渐离、田光友善,后为燕国太子丹门客,受太子丹之托,以献图为名,与秦舞阳一起行刺秦王。进入秦王宫后,秦舞阳因胆怯而神色异常,而荆轲却不动声色,面带平静。
[31] 弥:越。
[32] 于州为辈:放到州里比较。辈,比并,比类。《后汉书·循吏传序》:“边凤、延笃先后为京兆尹,时人以辈前世赵、张。”李贤注:“辈,类也。赵谓赵广汉,张谓张敞。”
[33] 第:品第。
[34] 椳:门枢。
[35] 世有优劣:每一代英才都不一样。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英人不世继,是以伊、召、管、齐,应运乃出。”
[36] 辈士之数:郡国一级人才的数量。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众人明者,粗知郡国出辈之士而已。”
[37] 第目:品第。
[38] 入室:学问技艺达到精神的程度。《论语·先进》:“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邢昺疏:“入室为深,颜渊是也;升堂次之,子路是也。”
译文
清廉高雅的美德,在人的外貌和气质上有显著的表现,所以考察起来很少有失误。考察人才失误的原因,往往在对尤妙和尤虚的考察上。尤妙和尤虚的产生,与一般人不同。所以说尤妙之人,蕴含精明于内部,外面不修饰自己。尤虚之人,外表言语夸大姿态瑰伟,而内里实际上正相反。而一般人在寻求奇才时,不能够精深细微地观测到其中深奥玄妙的道理,明白奇才的奇异和稀少。有的看其外貌欠佳就认为是不足,有的看其姿容魅力就认为是巨伟,有的把直率坦白看作是华而不实,有的把乔装粉饰看作是真诚实在。所以与其因提拔成熟较早的人而多生失误,不如按正常次序选用。按正常次序是选拔人才的常规。如果不考察一个人的实际能力,还能到哪里找到不失误的方法呢?所以遗漏了贤才而贤才却有成功的表现,则会有没早点提拔他的遗憾。如果选拔了奇才而奇才又不成功,则会有不能事先辨别的忧患。凭主观意志随心所欲而产生独断专行的错误,则会有没有广泛征求意见的后悔。如果广泛征求意见了却又贻误了自己,就会恨自己没有自信。所以良材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众人才感觉到自己不是人才的失误。韩信立功以后,淮阴地区的百姓才产生震动。这怎能归咎为人们厌恶奇才喜欢怀疑呢!这是由于突出的人物不是每代都有的,他们奇特超凡与众不同。所以张良身体柔弱,但他的精明强干在众多智者中是出类拔萃的。荆轲神色平和,但他的精神勇气在众多的勇士中是杰出的。这就是说俊杰是众人中突出的人。圣人是这些突出的人中又突出的。他们的优异才能越突出,他们的前途就越远大。所以一个郡国中的俊杰,放到州里比较,不见得能进入品第。一州中进入品第的人才,是国家的中枢。国家的中枢人才,每一代也都不一样。所以一般人所看重的,是看重他比自己突出的才能,而不是看重突出人才中的佼佼者。所以一般人的明智,能够知道郡国一级人才的数量,但不能知道他们进入品第的程度。郡国人才的明智,能知道进入品第的程度,而不能认识最为突出的良才。最为突出的良才,能够明白圣人的教诲,但不能明白他的学问技艺为什么能达到这样高的程度。由此论之,关于人才的道理,它的奇妙是不可能认识穷尽的。
赏析与点评
本章要谈对两种罕见“异类”的鉴识,刘劭称之为“二尤”。“尤”有“尤其如此”的意思,亦即一般人不是如此,唯独这种稀有人物特别如此。既说“二尤”,即是“异类”也分两种,一种叫“尤妙”,属正面人物,另一种“尤虚”,属负面人物。
“尤妙”之人,天赋奇高,聪慧灵黠,但却深藏内敛,甚至其貌不扬。常人观人,只看表象,于是对尤妙之人,容易走眼,有时反而瞧不起他们,以为他们胸无点墨,加以疏远。孔子所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早有告诫,但常人无知,常常犯错。
“尤虚”之人刚好相反,仪表堂堂,举止不凡,吸引眼球,但虚有其表,内里空空如也,不是包装,就是乔装,所以获得万千宠爱。
文末刘劭罕有地浩然而叹,所叹者在人才品鉴之道,真是玄奥莫测,穷一生而仍难掌握一二,诚然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