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烽火狼烟6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大雨,李蔷闷头跑了一路,等路泥泞地不好走了,她才意识到。
而且,她又迷路了。
她有些茫然,悄声问背上的人:“子瞻,你认识路吗?”
没人回应。
李蔷又问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她想起伯父一家离开那一夜,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李蔷害怕卫寒也会那样。
她把卫寒放下来,发现人已经陷入了昏迷,摸摸额头,果然发了高烧。
怎么办,他必须看大夫。
可李蔷既不认识路,也不会辨别方向,她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无能。
李蔷解下外衣披在卫寒身上为他挡雨,穿着薄薄的单衣重新背起卫寒,在雨水中深一步浅一步,但她尽量把每一步都走稳,防止卫寒身上的伤口受到二次伤害。
雨越来越大,好处是渐渐把她的脚印和卫寒流下的血水冲刷干净,追兵应该追不上他们了。
坏处是大雨几乎遮盖了视线,李蔷用力眨眼却判断不出方向了。
她背着卫寒不知走了多久,她就是一直走一直走。
“砰!”娇小的身影倒在泥泞中,半晌才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前进。
李蔷哆哆嗦嗦地说着话:“子瞻你不要死,好不好……你别死,我会努力保护你的……我有点害怕,你不要死……”
好一会儿,她听到背上的人特别虚弱地答道:“……好。”
随后又没了声音,但这简短的回答却给了李蔷无限的力量与勇气。
我答应了会保护好他的,我一定要保护好他,子瞻也答应我他不会死,那他就不会死。
李蔷迈着沉重的步伐,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卫寒醒来时鼻间都是药香,他警觉地打量四周,发现李蔷正趴在自己身旁才稍稍放松了些。
萦绕不去的独特药香和身上的伤药告诉他这里是药庐,禹州附近最近的药庐在丽县,距离禹州不算近,追兵暂时追不上。
如今他们还能进入城镇,等过两天通缉令下来,就只能露宿野外了。
卫寒微微皱眉,还有他断裂的经脉,普通的大夫是治不好的,而且越拖越难治。
“嗯……你醒啦?”
李蔷睡眼惺忪地揉揉眼,被卫寒劝住:“别用手揉眼,对眼睛不好。”
“哦。”李蔷放下手,打了个哈欠才振作精神道:“他们说这里叫丽县,距离禹州有点远,我们可以在这里多留两天。”
她皱皱鼻子继续说:“我请大夫给你看病了,可他只留了治伤寒和外伤的药。他治不好你手脚上的伤,怎么办?”
“我知道,别担心。”卫寒安慰她:“阿花很厉害,已经救了我一条命了。”
“可这样不够。”李蔷失落着重复:“还不够。”
她知道卫寒要报仇,可断了手脚还怎么报仇呢?她答应过要保护好卫寒的,是她没能做到。
卫寒望向李蔷的目光软得像一汪水。
他思量一番道:“我记得母亲之前曾调查过罗神医的行踪,似乎就在丽县附近,或许找到她还有希望?”
李蔷的小脑袋立刻竖起来,双眼亮晶晶,兴奋地说:“好!我马上去找!”
她刚打算走又想起卫寒还在被追杀,自己不能离开他的。
卫寒见她发愁地坐回来,奇怪道:“怎么突然不开心了?”
李蔷把自己发愁的原因告诉他,卫寒先是失笑,复又温柔地告诉她说:“没关系,你去吧,药庐里暂时不会遇到危险。”
李蔷犹豫再三,出了门。
她从贴身小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碎银子,郑重交到大夫手里:“请您多看顾我大哥几分!”
这银子是她离开三宝戏班时周敏方给她准备的。
她趁夜偷偷摸摸地打算离开戏园子,被站在院子里的周敏方撞个正着。
他背对着李蔷,抬头看向暗无天日的天空:“这世道人就是很苦的,日日苦时时苦,只偶尔品出点甜,却抵不过那深入骨髓的苦味。”
“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如此,只得忍耐着勉强活下去,活着都很艰难了,谁会去想苦不苦?但真想起来的时候苦痛都翻了个倍,那些假装不以为意的感受不停冲击着……”
周敏方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谁都有想做的事,但鼓起勇气孤注一掷的却很少,要是人人都能少些顾忌就好了。”
说完,他离开了院子,原地留下个小包,包上绣了一朵红色小花。
李蔷捡起来一看,里面有不少散碎银两,还有几张银票,数额从五十两到一百两不止,威武候府赏下来的银子差不多都在这儿了。
李蔷沉默片刻,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地上,用小石子压着,跪下冲戏园内重重磕了个头,踏着晚风离开了。
丽县比起禹州城来说很小,一上午就能逛完,但要找一个人难度也不小。
李蔷心想,既然是神医,想必很有知名度。
她上街打听了一圈,没人知道神医的行踪,甚至还有人反问她:“你怎么知道神医来了?神医真的来丽县了?神医在哪儿啊?”
吓得她赶紧溜人。
她又想,既然是神医,身上应当会有药香味吧,她绕着街道来回闻了两遍,只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包味。
李蔷气馁地买了八个肉包子,自己吃六个,给卫寒带两个。
走到半路她想起来卫寒是病人不能吃肉包,买了碗肉粥带回去。
算起来卫寒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挑剔的舌头不允许他随便吃东西,但卫寒对上李蔷期待的眼神,一口一口咽下了那碗对他来说腥气十足的肉粥。
卫寒吃完肉粥,李蔷递过去一杯水说:“我没找到那个罗神医,问别人别人也不知道。”
卫寒微微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神医不一定就在丽县,他低头喝下水后笑道:“没事,大不了去别的地方看看,只是要辛苦你了。”
李蔷摇摇头:“我不辛苦,说过要保护你的。”
两人商议后决定在丽县再待一天就去隔壁的密县,在此之前李蔷得先补充好足够的干粮和伤药以防万一。
说到这,李蔷把贴身小包的事告诉了他。
卫寒听完不语,许久长叹一声。
谁能想到祖母当时随手的善意竟得来了如此珍贵的回报。
一想到家人,卫寒就心间震痛。
李蔷见他神色哀伤,努力转移话题道:“那个,那个……啊,你上次送我的玉佩我还带着。”
李蔷拿出那枚玉佩,玉佩上还刻有卫家的家徽:“我就是靠这个认出你家的手下的。”
她顿了一下,问道:“要不还给你吧?”这或许是卫家剩下的少有的遗物了。
卫寒凝视着那块玉佩片刻,抬头否决了李蔷的提议:“不必了,就留在你那里吧。”
他浅浅一笑:“还请阿花多多看顾好它了。”
卫寒一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光风霁月的卫二公子,李蔷看呆了一瞬,把玉佩乖乖收进那个小包包。
卫寒换好伤药,硬撑着陪李蔷聊了一会儿,李蔷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强制性压着他去睡觉。
卫寒挣扎了一下,但李蔷力气太大,他的四肢又使不上劲,索性放任自己瞌上双目。
李蔷等他闭上眼,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一切沉静下来,卫寒却慢慢睁开了眼,原本温情的目光变得冷漠又锋利,像一把暗藏在黑夜中的利匕随时等待予人致命一击。
卫寒抬头注视着天花板,陈旧腐朽的木梁既没有雕花也有没暗香,高处的灰尘张牙舞爪地宣誓自己的存在感,比浑身时时刻刻传来的疼痛感更加剧烈。
十五年来,他从未沦落到如此艰难的窘境。
拉嗓子的肉粥在胃里翻涌,叫嚣着要从胃里挣脱出来,满嘴的腥味无论喝多少茶都冲不下去,卫寒反复忍耐才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如今无论伤药还是吃食都是阿花在出银钱,他不过是个被官方府通缉还手脚残废的罪人,没有任性的资格。
李花随时可以丢下自己,他却不能失去李花这个唯一的助力。
食物、伤药、逃跑、找神医都要靠她替自己完成。
他轻嚼着李花两个字,眼神变得危险又沉寂。
他清楚阿花对自己约莫是有好感的,加上她带着几分天真和驽钝的性子,才会莫名其妙和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
可这样奔波劳累而心惊胆战的日子,阿花能忍多久呢?
他不知道。
短短半个月,他从众星捧月跌落尘埃,谁都试图踩他一脚,人心难测是他上的最深刻的一门课,付出的代价却惨痛得无以复加。
大牢里受刑时,母亲压抑的痛苦声像一柄柄利刃将他千刀万剐,他第一次弯下自己骄傲的脊梁,跪在地上哀求着“来折磨我吧求求你们,别动她求求你们”,换来的是那些人得意放肆的笑容和母亲的怒吼。
“卫子瞻!站起来!”威武候夫人的声音虚弱无力却力重千钧。
牢狱官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臭娘们,还当你们是侯府夫人和少爷呢!烙铁呢?给我拿来!”
“不要!不要!求你们!”卫寒隔着铁栅试图抓住那人的衣摆,被一脚踹倒在地,泡过盐水的鞭子狠狠鞭挞而来。
他却全然感受不到那种疼痛,只趴在地上死死盯着那个女人,她挺直着脊梁,努力压抑自己不肯屈服,但偶尔泄露的痛苦□□已经足够让他精神崩溃。
卫寒想要靠近她一点,抓地的手满是血痕,却被人一脚踢开。
愉悦的嘲笑声响彻在牢房:“堂堂世家公子,你们看像不像一条死狗啊!”
卫寒毫不在意,只想往前往前,却一次次被踢回去,明明不过咫尺,却宛如天涯。
威武候夫人的呼吸越来越弱,卫寒的双眼也越来越黯淡,最终凝聚成一团永远散不去的黑雾。
阴沉沉得笼罩住他的一生。
比起鲜血淋漓的仇恨,年少的心悦算得了什么呢?
卫寒自嘲一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