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积善逢善
当李元抵达石经观之时,大部分香客早已进香完毕,正赶上街市热闹的时候。
烧香敬神要趁早,尤其是那炷头香,更是诸人争抢的对象,但是这炷头香却未必是赶早就能抢到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是在道观这种连鬼怪都要远远避之的地方,亦或如此。
今年石经观祈福大会的头香便是被吕白瑛抢到,只不过刚烧过头香没多久,就在街市上碰出一鼻子的灰。
见到李元正向这边走来,薛小小慌忙整理情绪,生怕李元察觉到什么端倪。
不多时,少年来到薛小小身前,笑着问道:“进过香了?”
薛小小螓首轻点,柔声说道:“给神仙老爷烧过香啦。”
牛二刚一见到李元就浮现出一脸亲昵傻笑,屁颠屁颠跑过来拉住李元的手,像是个温顺的小牛犊子。
老道士见到这一幕,不免心生感慨,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有些事,真羡慕不来。
一想到先前这小家伙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情态,再看看当下这家伙百依百顺的样子,老道士心头悔恨不已,方才那一卦要得少了!
李元再次见到这位云游而来的老道士,笑着问了声好,先前在上山的半道上碰到这老道士,简短聊过几句,见其引经据典,谈吐不凡,倒也不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游方术士,并且他当时还要好心的给自己送上一卦。
老道士给薛小小使了个眼色,委实是这一路风餐露宿,五脏庙早已饥渴难耐,趁着早市,取了卦钱也好买上几个素包子打打牙祭。
虽然老道早已达到不餐不饮的高妙境界,但是行走在这尘世之中,为了避免红尘因果的牵连,老道遵循大道天意,饥餐渴饮。
红尘因果向来牵扯极深,尤其是道门中人,一旦深陷其中,前生今世,种种羁绊,不期而至,遗祸不浅,牵一发而动全身。
尤其是神人行走世间,更是诡秘莫测,一着不慎,可能就要招惹许多苦劫,附骨之疽一般,极难抹除。
这也是诸多天上神仙不愿行走人间,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愿的根源所在。
薛小小自然不会装傻充愣,更不会过河拆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柔声说道:“哥,刚才请这位道长演算一卦,上签大吉,不过老道长起一卦要二十文。”
老道长顺驴下坡,赶紧说道:“一分价钱一分货,老道的卦灵,二十文真不多,若不是看在小小姑娘是老道的第一个利市又满心虔诚的份上,老道又宅心仁厚,愿意给出一点彩头,如若不然,这一卦非要五十文不可!”
李元眉头微皱,一脸难色,这趟出游石经观,自己根本就没带钱。
老道长见势不妙,连忙说道:“怎地,一个年经轻轻的好小伙,想赖账?”
李元挠了挠头,只能坦诚说道:“晚辈方才进山一趟,未及返回家中,便直奔此地而来,身上暂无银钱可用。”
老道士左右为难,只是见这小子的话也不似作伪,最终只能无奈说道:“罢了,老道打眼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心胸坦荡的后辈,绝不是那种贪图几文孝敬给神仙老爷香火钱的人,再加上老道之前所言,此卦就当免费赠送于你兄妹二人。”
李元心怀感激,又与老道寒暄几句,这才带着薛小小与牛二告别离去,接下来少年打算逛一逛街市,虽然身上并无银子可使,不过逛街却未必非要有所花费。
老道士见到三人身影远去,又一屁股坐了回去,伸手摸了摸肚皮,暂时压下辘辘饥肠。
这时,那只小鸟雀突然冲着老道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老道士往竹篾鸟笼上一拍,一脸不耐烦的道:“催命鬼一样,老道这还饿着肚子呢,你这禽兽就打上那只蛆虫的主意了?”
他又看了一眼游人如织的街市,此间地域风气不佳,估摸着今日再难找出第二个冤大头,便打消摆摊的念头,收拾起摊子,离开此地。
当老道士走出那座简陋牌坊式山门后,又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山巅。
这处地域格局微妙,一座年久失修的罗汉洞,一座香火还算鼎盛的石经观,村子里又有一座魁星阁。
老道士收回视线,轻声呢喃,“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在外界,三教可不会如此和平共处。
事出反常必有妖,邪乎到家必有诈。
老道士一路行去,不久之后抵达牛家村,刚到村口,便看到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和一头面目狰狞的石牛像。
他粗略看过一眼,面色疑惑,这两物立在村前,总觉得不合时宜,甚至略显突兀。
老槐属阴,凶树,容易招惹邪祟之物,冲煞风水,一般人家都不会在门前种植槐树,这牛家村倒也奇怪,将这么一株老槐立在村子口,不怕坏了风水?
还有这头面目丑恶的石牛像,分明是一尊上好的石镇,具有镇压风水,慑服鬼怪之能,两者毗邻而居,简直匪夷所思。
这般诡异格局,就如同神鬼共居一室,自然难以兼容。
老道人当然能够看出这头石牛所代表的含义,在上古时期,神灵大多面貌凶恶,唯有如此,方能震退邪祟。
他没有去管那株格外扎眼的老槐,而是走到石牛前,打一道家稽首,算是见过礼数,毕竟牛驴之属在道家地位尊崇,能牵牛骑驴的道人,哪一个不是逍遥世外的老神仙?
老道士见过礼数之后,又虚手一握,一支竹签自背后囊袋飞入手中,化作一口质朴短刀,而后又蹲下身子,在石牛座下刨来刨去。
若是所料不假,这尊石牛像下边必然镇压着某一与命格有关的物件,而且很有可能与那傻小子脱不开干系。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那位流落至此的南疆草鬼婆的手笔。
老道士捯饬一阵,果真发现一个黑不溜秋的皮囊子,看这卖相,估摸着得有些年头,所幸这是一个由兽皮缝制而成的囊子,这才没有腐朽成泥。
他小心翼翼的取出皮囊,抖落泥土,缓缓解开,里面竟是一截白骨,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截指骨。
先前这老道人早就暗中查探过一番牛二的根骨,并未发现有何缺漏之处,这也就意味着,这截指骨并非牛二所有?
难不成牛家村还有旁人擅长这拙劣的养蛊之术?
就算有人擅长养蛊,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牛二出来啊。
不对。
若是这头石牛像代表着一种命格的话,那么这株老槐必然也就代表着一种命格。
老道士站在原地掐指算运,五指纷飞,行云流水,毫无晦涩,突然,他手指一顿,眉头拧成一团。
这株老槐确是一种命格,且与那薛小小大有关联。
如此一来,那少年的命格又藏在何处?
既然那少年能够轻易慑服牛二与薛小小,不该只是一介肉体凡胎才对?
老道人愣在石牛前,心思流转,暗自思忖,当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株老槐与薛小小关系极深,其次这头石牛极有可能会与牛二相关,至于李元的命格,一头雾水,毫无所知。
突然,他从袖中捻出一张糙纸符箓,凌空一抖,符箓缓缓燃烧,幻化成一片火幕,三道身影浮现而出,分别是李元、薛小小与那牛二。
老道士透过火幕眯眼望去,蓦然瞧见牛二右手大拇指处有一条半寸长短的伤疤。
原来如此,牛二这家伙天生六指,也就是说这截指骨应该就是牛二所有,只是被人断下埋在石牛之下。
老道人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看来那傻小子心窍不通之事,是有人在作妖。
那人在割下牛二指骨之时,便将小家伙的心智一同剥去,这才导致牛二只长体魄,不长心性。
老道人冷笑一声,将这截指骨收入袖中,走入牛家村。
他决定去会一会这位装神弄鬼的神道老妖婆!
石经观那边,李元一行三人在人群中穿梭,走走停停,只看不买。
好在街上卖艺之人众多,倒也能不必花费半颗铜子,便能观看到诸多稀奇古怪的戏法手艺。
不过李元却是不敢太过凑前,只能落在人后伸长脖子观望。
站在前排之人,等到好戏落幕,难免要被卖艺人笑着脸讨要赏钱。
若是有人能拉下脸死活不给半颗铜子,卖艺人倒也不会如何强求,毕竟这个行当里讲究一个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再加上售卖技艺本就是一桩无本买卖。
因此赏钱一事,全凭各位看官心情。
虽然卖艺人并不强求,但游艺江湖风里来雨里去也殊为不易,再加上又逢盛会,平常也难得一饱眼福,因此观者使几个钱,买一场大开眼界,也能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此时李元三人正在观看一场手法奇谲的变脸戏,卖艺人身披一件大红袍子,背后斜插着两把旗枪,手持一把雪白折扇,登台之后,先是简略介绍一番变脸戏法的由来。
据那卖艺人所说,变脸戏法由来已久,起初是先祖为了惊走凶禽猛兽在面门上涂抹各种凶恶面相,后来才将这门古老技法搬入民间用以娱人,最终演变成一项绝活,成为一种人文演绎。
那卖艺人言简意赅介绍一遍,也就不再吊人胃口,直接操起家伙什,手指轻轻一捻,折扇打开,电光火石之间,折扇自面前猛地一闪而过,先前那张赤髯恶鬼的面相陡然变成一张青面獠牙夜叉鬼面,紧接着再一扬大红袍子,佯装向诸人遮盖而去,袍子落下,又换了一张震慑人心的红脸判官面皮。
这时,下方有人起哄,高声叫道:“小老儿,不知您老能否变个小爷我的脸皮?”
卖艺人稍稍停顿,谄媚说道:“回这位爷的话儿,小老儿若是变个爷儿的样子,旁人定会把你认作假的。”
那青壮男子自然不吃这套,说道:“只要你能变出小爷的面皮,就算别人把我认作假的,自也不恼,还会给你赏钱哩。”
卖艺人故作沉吟,嘿嘿一笑,滑稽说道:“小老儿是在演绎变脸,可不是大变活人。”
这时有位同是看客的老人笑着接过话茬,指向那名青壮男子,朗声说道:“瘪犊子玩意儿,你可莫要为难这位老兄弟,你脸皮厚,换不动。”
这番话顿时惹得周遭一阵欢声笑语。
这位老艺人走南闯北,演绎生涯中,无论何种刁蛮之人都是见过,自然不会被这几句调侃言语难倒,不过饶是如此,仍旧是被那台下的老者一句话给逗笑了。
江湖卖艺人,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再加上久经历练,早已老辣精明,只要不是那种刻意寻衅滋事之徒,总能在三言两语之间轻易将其打发。
那青壮男子嘿嘿一笑,没有不依不饶,见到这位老匠人不愿变出自己的脸面,也就罢休。
卖艺人又将折扇挡在眼前,指尖拧转,折扇缓缓合拢,一张全新面皮随着折扇合拢浮现而出。
折扇走过一半,卖艺人突然手腕一抖,折扇啪的一声收起,原本那张红脸判官面皮只剩下半张,另外半张是一副器宇轩昂的神明面皮。
一张脸上,陡然出现两副面相,一个丑恶至极,一个光明正义,极具视觉冲击。
卖艺人故作惊慌,慌忙撩起袍子,遮住脸庞,说道:“学艺不精,下半张脸面没变出来。”
这时,就连李元都跟着捧腹大笑,薛小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先前心间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霾随之云消雾散。
显然卖艺人的这一手故弄玄虚让人极为受用。
观者自然不会认为卖艺人真的学艺不精,不过是一个逗人发笑的噱头而已。
卖艺人以袍子遮住脸庞,片刻之后,挥开袍子,又换回红脸判官面皮。
变脸技法大致分为拭、揉、抹、吹、画、戴、憋、扯八种,虽然不知道卖艺人之前是运用何种技法,但刚才这一技法,但凡识货之人都能看出,这是一手画脸。
只是这手画脸与寻常不同,所谓画脸手法,其实就是以笔墨在脸庞上画出几张面相,在演绎之时快速擦去,一张张随之水落石出。
但这卖艺人却是将之前已经揭去的面相在片刻之间又重新画回脸庞,而且能够做到丝毫不差,由此可见其在这一门道上的技艺之精湛。
只是此间并无识货之人,这一手惊变手法,算是眉眼抛给了瞎子。
卖艺人又是卖弄一阵,期间色彩各异,生动形象的面相渐次而出,最后才又变回本来面目。
他扬起手示向众人,手中并无任何脸皮子,诸人见状,心头称奇。
只是下一刻,几张轻巧大面自袍中掉落而出,七八张惟妙惟肖的面皮散落一地。
卖艺人咧嘴一笑,又是随口糊弄一句学艺不精,弯腰抄手,几张七零八落的面皮宛如风扫落叶,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
手法堪称诡谲。
卖艺人收起大面,抱拳说道:“小老儿靠手法混口饭吃,各位看官老爷若是看的尽兴,还望不吝打赏几个铜子儿,谢过谢过。”
而后他忽然伸手在面前虚抓一下,笑哈哈说道:“刚才各位也是见识过的,小老儿这双手神出鬼没,若是诸位不肯打赏几个铜钱,可得看好自家的钱袋子呦。”
说归这么说,但却不会真如此做,不过是一句别出心裁的讨要赏钱言语而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旁观之人自然不会再有所吝啬,纷纷抛出一两枚铜板丢在地上。
卖艺人一脸笑意,再度抱拳称谢。
这时,突然有一位壮汉从旁杀出,破开人群,冲上台子,只顾埋头捡钱。
李元顿时看的目瞪口呆。
此人正是牛二,这家伙见到有人抛钱,二话不说,冲进场子之后,往地上一趴,可劲往怀里搂钱!
好在那卖艺人并未阻拦,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每个地方都有那么几个地痞流氓,是非对错很难与这种人掰扯清楚。
就当是借宝地卖艺留下的香火钱吧。
不过那卖艺人倒也没有任由牛二全将铜钱搂走,毕竟是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没这么糟蹋钱的。
只见他俯身弯腰,一如之前收起大面一般,伸手一抄,几个呼吸之间便将满地铜钱清扫干净,顺便放入囊中。
牛二笨手笨脚,只捡到三五粒铜钱,不过对于这憨厚少年来说也能算是意外之喜。
有些人抢得头香却碰出一鼻子灰,有些人连道院都没踏进,却有意外之喜。
是为何故?
先前那位云游至此的老道士说过一句话:积善逢善,积恶逢恶。
短短不到半天的工夫,便在牛二身上应验。
只是不知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善恶说辞,真的是老天爷开眼,还是那老道士在牛二身上动了什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