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坠花陨蝶留痕(七)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正是初夏好时节,整座王府皆是虫鸣鸟叫声。沿途密密麻麻的鹅卵石路旁有一片池塘,风一吹,碧盘滚珠,充满清新朝气,观者心旷神怡。
瑶光恍惚,仿佛那日的血雨腥风只是黄粱一梦。然而,远眺破墙碎瓦之际,她心中轻叹声起,又不得不承认残酷的现实。
或是因为王府之大,路程有些许漫长。走在前头领路的绿梨起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终是启唇关心道:“瑶光恩人身体有恙否?”
“已无恙。”瑶光轻声回答。
耳尖的瑶光似乎察觉到绿梨悄悄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她头也不回地说:“瑶光恩人果非寻常人,无恙便是极好。杀仇之恩,绿梨无以为报。”
“宿无谋害人间,神族弑魔,天道罢了。绿梨姑娘无需放在心上。”瑶光如常谦逊地回应着,可待她瞧着绿梨因被雾气浸湿、略显单薄的身影,她怔了怔,略带迟疑,又道:“我本以为绿梨姑娘只因是王妃身边的人,才会冒险相助,未曾想过姑娘你与宿无竟有如此渊源。”
“旧仇已了,过往一笔勾销罢。”绿梨笑中带苦,“若不是恩人为咱们除去宿无,咱们怕是一直活在仇恨与恐惧中。”
见气氛有些严肃,青稚突然插话,嬉皮笑脸道:“既然一笔勾销,绿梨姑娘以后不必称呼咱们为恩人,你可以称师傅为瑶光,称他为季伶,称我为青稚便可。”
“恩人,那怎么可以呢?!”
绿梨连忙回眸看去,印入眼帘的是瑶光认真的神情。兴许是瑶光故作认真的模样唬到了她,她终是妥协道:“那请你们也称我为绿梨罢。”
瑶光眉稍带笑:“好的,绿梨。”
青稚却说:“好的,绿梨姐姐。”
他身旁寡言少语的季伶幽幽问道:“阿稚,怎么就喊绿梨姐姐了?”
“绿梨姐姐应当是比我大罢,那不喊姐姐喊什么?”青稚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绿梨,“是吧,绿梨姐姐。”
绿梨被逗得噗呲一笑。
“胡闹,不要拿女子年岁开玩笑。”说着,瑶光敲了敲青稚头,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哎哟!”青稚揉了揉被打疼的地方,睨了一眼瑶光,“怎么,不许别人说年岁,难道你怕别人知道你几百岁了?老太婆。”
“喂,我可是你师傅。” 瑶光的怒火被挑起,“尊师重道知道吗?”
“好的,老太婆师傅。”
“闭嘴,臭小子。”
“唔唔唔!”青稚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嘴仿佛被封住了一样,怎么也张不开,愤怒地瞪着瑶光。
瑶光则冲着青稚做鬼脸。
一路上,四人嬉笑打闹,少了几分严肃,其乐融融。
随着绿梨的带路,他们一走进王妃的院子后突觉四周阴冷,青稚不禁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初夏,为何这儿如同深秋,异常寂寥?
待他们走到屋前时,绿梨突然停下来,收起了笑意,板起脸道:“瑶光,王妃吩咐,让你一人进。”
虽觉古怪,但瑶光还是朝青稚与季伶望去,示意让他们随侍卫们在外稍候。
俩人默契地点了点头,与侍卫们一同留在原地。
一抬脚入屋,瑶光便觉室内昏暗,数条白纱从屋檐垂下,花瓶中插满素菊,散发着阵阵清香,却夹杂着些许令人作呕的腐肉味,仿佛置身于冥堂之中。然而,屋中无任何祭奠之物,更无棺木牌位。
腐肉的气味愈发浓烈,瑶光循着气味望去,隐约可见一人影静静地躺在屏风后,一动不动。
瑶光试探性地问了问:“可是王妃在那处?”
“过来罢。”
那处传来声响。
瑶光回头看向绿梨,只见她垂眸不语,似是要掩饰眼底晦涩。
怀揣着心中的忐忑,瑶光缓缓走近。待走近后,她发觉榻上躺着的人身形与丰腴的王妃略显不同,更加魁梧些。
那不是宣阳王妃,而是宣阳王。
瑶光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并没有吵醒他,他像是没有一点儿生气一般,安静地躺在那处。
“瑶光姑娘身上无大碍罢?”
声音突然从她身旁响起,瑶光猛地侧头望去。阴翳下,宣阳王妃一身素锦,正悠哉地坐在软榻上品茗,脸上竟毫无悲伤之色。她打扮简洁,两鬓微霜,发间突然多出许多白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了不少。
仔细一闻,宣阳王妃身上似乎还藏着淡淡的灵堂佛香。
瑶光抚裙屈膝:“王妃安康,瑶光已无大碍。”
“无大碍就好。”宣阳王妃放下茶杯笑了笑,继续道:“瑶光姑娘怕是也看出来了罢。”
瑶光没有说话。
“那日我们逃脱时,王爷被妖物偷袭受了重伤,去了。”宣阳王妃故作哀痛的声音中带着丝丝寒意。
瑶光表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可心中已如惊涛骇浪。
宣阳王爷是如何死的,他们都心知肚明。
远远一望,宣阳王唇色呈紫,脸色青白,似是中毒身亡。这又怎会是因伤重而死呢?
虽然应了宣阳王妃帮她杀父弑子,但瑶光其实从未想过宣阳王死。世子之所以要死,仅是因为他体内寄生的宿无,宿无为祸人间,神族弑魔,顺应天道。至于宣阳王,人间乃有人间的规矩,他身为人族便当受到人间的惩罚。她原想将他上交官家,一一定罪,却未料到王妃的仇恨深重,心机深沉。
就算日后上报宣阳王谋反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又有何用?若始作俑者死,无从对证,这案件怕也只是不了了之。纵使她也庆幸如此,唯因这样其他无辜之人才不至被牵连。
瑶光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妃,而王妃眼中只有手中的热茶。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淡淡地将浮沫撇去,轻轻地品了一口茶。
屋内陡然静寂,只留下茶具清脆的碰撞声。
像是受不了这样的寂静,瑶光开口道:“宣阳王和世子已逝,那瑶光亦当告辞了。”
宣阳王妃问道:“何时走?”
“今日午后便走。瑶光,告辞了。”
话音一落,瑶光急忙行礼,不等王妃挽留便抬步,匆匆欲离。
“瑶光姑娘,请留步。”宣阳王妃语调平和,却流露出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她放下茶杯,招手唤过绿梨,就着绿梨的搀扶,缓缓起身,取出怀中一支雕有玉兔的白黄玉簪。
玉簪一露,浓烈的妖气扑鼻而来,那妖气还夹杂着些许花香。瑶光止步,转头看向它,黛眉微蹙。如此强大的妖气,这簪是属于宿无身旁那蝶妖的?
“本王妃亲眼见秦威将此玉簪与宴会那日的奏琴娘子一起献给宿无,口口声声说这是她的玉簪。”宣阳王妃欲将玉簪给予瑶光,“那这簪应当是属那奏琴娘子的罢?”
闻言,瑶光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脑海中浮现出那日被血染红的水蓝色衣裙,就像有一股麻绳拧住了她的心脏,紧紧缠绕,窒息地闷痛。
奏琴娘子,说的应是姽婳姑娘。
她答:“既然王妃如此说,那便是。”
看到瑶光的反应,宣阳王妃满意地扬起嘴角,眼弯如月牙。她说:“本王妃对她的死深表遗憾。听闻,她与城中一少年郎有情谊,将此物赠与那少年,于他也是个念想。”
瑶光嘴角强撑起一个牵强的笑,喉咙里挤出一个苦涩的好字,上前接过玉簪后,微微作揖便离去。
那匆匆的身影似是在落荒而逃,看不见的梦魇紧紧追赶着她的脚步。
见瑶光走远,原在稍远些的绿梨快步走近,忙问道:“王妃,那玉簪算是世子的遗物,也是官家禁忌,你为何不留着,要赠与他人?”
“若此簪能有更大的用处,何尝不试?”
“恕奴婢不明白。”
“你可知那少年郎,现今可是身处那山上。”说着,宣阳王妃侧坐在软榻上,从暗格里拿出一玉镯,细细摩挲,看着它的目光爱恨夹杂。
那镯上有一道与和田玉簪相同的金环,但似是佩戴已久,金环上的光泽都被磨得花了,裂痕密布。若不是那玉镯仍晶莹剔透,真难以相信如此残破不堪的镯子是一介王妃的饰品。
绿梨抬眸一看,大惊:“难道是——”
“若他们能走过那座山,那便是极好,算是为元儿报仇。”话说到一半,宣阳王妃顿了一下,转身握住绿梨冰冷的双手,她继续道:“就算皇上怪罪下来,王爷已逝,无论如何谋反一罪也不会连累到咱们。高高在上的那人不至于因为一个谋反失败,‘自寻短见’的王爷,得罪本王妃背后的娘家。”
宣阳王妃越说,绿梨的心越慌,她颤声问道:“那若他们不能呢?”
“若不能那便是他们的命数了。”
“王妃!瑶光姑娘他们可是咱们恩人!”
宣阳王妃拍桌而起:“那又如何?!讲到底,元儿还是死于她手!!!”
“王妃!!!”
绿梨连忙抽回手,扑通一声瞬间跪地,神情惶恐,不敢抬头。
“绿梨你勿怕,虽然你有助她杀元儿,可那是在本王妃授意下的,本王妃不怪你。”说着,宣阳王妃轻轻将玉镯放置一旁案几上,下榻扶起绿梨,“元儿身边的人,就只剩你和红榴了,你们就像本王妃的干女儿一般,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
宣阳王妃的话语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天生的威仪,令人不敢轻易违逆。
绿梨半低着头,神色不明地应道:“是,王妃。”
宣阳王妃像是在抚摸孩童一般,轻抚绿梨的的脸颊,轻声细语道:“乖。”
就着宣阳王妃的轻抚,绿梨看向她,轻声问道:“若瑶光他们要去那处,必定少不了一场恶战。王妃能否许我为他们熬些补汤,助他们早些伤愈,为世子报仇?”
宣阳王妃摸在绿梨脸上的手顿了下,笑道:“许。”
“诺。”绿梨垂头,俯身作揖离去。
一出屋门,她感觉自己步步虚浮,如行走在云雾上。
午后,王府里一院外,数十名侍卫整整齐齐地站着,个个神态紧张,右手紧握佩刀刀柄,似是随时就可拔刀而出。
诱人的鲜汤香气悠然飘来,让一日未食的众侍卫们垂涎三尺。他们咽了咽口水,渐渐松散起来,纷纷张望是哪里来的美食,而最后盼来了一上好汤盅和一道黛绿倩影。
那倩影愈走愈近,慢慢穿过他们,就在她要跨进院子时,数名侍卫挡在她面前,一一拔刀将刀背对着她。
手握食案的绿梨稳住脚步,问道:“这是作甚?”
为首的侍卫凛然道:“绿梨姐,王妃吩咐咱们护送恩人们离开,不得有人打扰,亦不得有任何闪失。”
绿梨厉声叱道:“此乃是王妃吩咐我为恩人们所熬煮的补汤,难道你们要抗命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毕竟绿梨现在可是王妃面前的红人,她说的话极有分量,谁敢不听?
有一稍微机灵点的侍卫站出,与她提议:“那,绿梨姐你在这处等侯,让小的我拿进去可好?”说着,他就想上前拿过食案。
绿梨侧身轻轻挡过,“不可,王妃嘱咐我亲手交予他们。”
“哎这”那名侍卫一脸苦恼地挠着头。
绿梨也不愿为难他们,道:“那你把瑶光喊出,我直接给她便好。”
“那行吧,小的我这就把瑶光恩人叫来亲自取。”
她看着那侍卫跑去将瑶光喊出,一向喜爱鹅黄色衣裙的瑶光,此时已换上了淡雅的素色直裾。瑶光不施粉黛,向她走来的每一步,就像她院里盛开的海棠,内敛的盛开着。
绿梨稳步上前,将食案交予瑶光,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道:“瑶光,此乃王妃吩咐我所熬煮的补汤,你一定要喝到底再启程。”她将“底”字咬的很重,生怕瑶光听不见。
瑶光将食案取过,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在一众侍卫的监视下,她淡定地走进屋内关上门,放食案在桌上,从汤盅底下翻出一张折起的纸条。
纸条虽是有些炭灰沾染在上,有些脏兮兮的,但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见,笔力挺拔,字体工整,生怕阅读者看不清。
读罢,瑶光突感屋内闷热,故推开窗。她目视池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指尖来回摩挲着手中纸条,眼神渐渐黯淡。
那纸上写着三个大字:危,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