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晏峋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br/>

    宋朝欢坐在临院的案几前, 捧着水杯，看见出现在后罩楼门外的晏峋，有些恍神。br/>

    像是了解她的困惑, 晏峋单手落袋, 有些怠懒地斜靠在半敞的楠木隔扇门边，随意扫了眼她手边纸盒，唇角弧度若有似无, 淡道：“你不是还有片药没吃？”br/>

    “我查过了，”他说得散漫，好比查了下伤风药该怎么吃才有效, “这药不是得隔了12小时再吃一回才有用？”br/>

    宋朝欢安静地望着他。br/>

    晏峋身上已经不是昨夜出门的那套衣服。虽脱去了西装与领带, 白衬衣领口也微敞着, 下摆却束得一丝不苟。面料上精致的暗纹，一路蜿蜒至锁骨。头发也是打理过的模样。应该是特意从公司过来。br/>

    不过他眼下暗青, 隔着玻璃镜片都有些抵挡不住。br/>

    宋朝欢想, 他昨夜一定是没有休息好吧。br/>

    “怎么不吃？”男人并没有不耐烦, 只平常般问她。br/>

    “有些烫，”宋朝欢低道, “等水凉一些。”br/>

    “嗯，”他仍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像是随时准备要走, 却抬手抱臂, 头侧靠到门框上, 翘了翘唇角，“那我等你。”br/>

    宋朝欢很慢地眨了下眼，隔了数秒，轻声说：“好。”br/>

    晏峋半阖睫, 低眼看着她，突地笑起来。br/>

    笑意在他胸腔里低低震动，涤荡进一墙之外隐隐的嘈杂热闹里。br/>

    宋朝欢茫然。br/>

    “朝朝，”他松开手臂，闲适迈步过门槛，朝她走过来，“你觉不觉得……”br/>

    宋朝欢微抿唇，小心捧着玻璃水杯的指节也不自然地缩紧。她不知道，晏峋又要说什么。br/>

    男人走到她身边，颀长暗影将她包裹。他微低头，托着她下颌无声轻抚。像在把玩一个物件，亦或是一个宠物。br/>

    等吊起了那物件胃口，方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一个女人镇定地过了，四平八稳地从不发慌，”br/>

    话音微顿，男人很轻地笑了声，慢腾腾继续道，“反倒失了些可爱。”br/>

    热水渗过杯壁，灼烫着掌心。br/>

    宋朝欢仰起脖颈，定定地看着他。br/>

    原以为溃烂的伤口早已结出厚硬的痂，却没想到，br/>

    还是能让锋刃找到柔软的地方。br/>

    晏峋临走的时候说：“朝朝，你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你先前一直想见一见实物的，那柄海棠双鸟团扇可以吗？”br/>

    宋朝欢记得，那是她年初偶然间感慨过的一件苏绣古董。是晚明一位民间苏绣艺术家的真品。br/>

    因为当时更流行的，是露香园的顾绣，那位的技艺便被低估了去。反倒是身后，渐渐受人追捧。可惜，传世的作品寥寥。br/>

    据说那柄团扇，在一位英国私人收藏家手里。br/>

    是他曾祖父在上个世纪30年代带回去的。br/>

    宋朝欢知道，晏峋会这么问，那柄团扇，该是一早就叫人收了回来。br/>

    若是没有刚刚那一幕，她恐怕又要误会，这男人就像热恋中的慷慨情人。br/>

    得了心爱之人的心爱之物，藏不到真要送礼的那天，便急着献宝。br/>

    矛盾的割裂的回忆与现实，同她纠缠在一起。br/>

    她不明白，晏峋为何总要这样。一次次地撩拨起她的希冀，又一次次让她认清现实。br/>

    或许真如晏峋清醒时所说，人要得不那么多，才会快乐。br/>

    她想，那句“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终究只是男人情浓时随口而出的敷衍罢了。br/>

    亦或只是她错听的幻觉。br/>

    胃里有些翻搅般的轻微恶心，大概是这药的副作用。药店的阿姨同她关照过。br/>

    但她得忍着，不能吐。吐了便不起作用了。br/>

    宋朝欢一只胳膊弯曲地搁到案几上，安静而缓慢地弯下腰，趴下去。脸枕在臂弯里，以一种斜而平的角度，望向窗外。br/>

    晏峋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游廊里。br/>

    她却无端记得他牵着她，头一回踏进这园子的场景。br/>

    那天，简单又美好的婚礼仪式上午便结束。br/>

    宋朝欢褪下婚纱，换了条自己做的旗袍。橘红色的，零星散缀姿态各异的手绣樱桃。br/>

    她同孟沅他们道别，跟着晏峋一道，上了未做装饰的婚车——是早晨来宋家接她的车，她想，那便是婚车吧。br/>

    车行至路上，俩人像不熟般一言不发。br/>

    晏峋却侧头来看她。br/>

    宋朝欢忍不住地紧张。明明没有偏头，却明白他在看她。br/>

    她不知道，是不是这衣服的颜色叫他有些不喜欢。br/>

    她很少穿这样鲜暖的颜色，可这样的橘红，同那条方领掐腰的连衣裙很像。br/>

    晏峋却倏地笑起来。br/>

    低淡笑意，散逸在车厢后排。br/>

    宋朝欢微抿唇，近乎有些屏息地去看他。br/>

    晏峋右手肘抵着窗框，唇角弧度轻淡，慢声道：“你穿这样的颜色，从来都很好看。”br/>

    又意味不明地低声说，“别怕。”br/>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终于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起来，心跳得都怕叫他听见。br/>

    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来，微点头，轻声软应他：“好。”br/>

    车停时，宋朝欢是被他牵着手走下去的。br/>

    午后明亮的日光下，指尖温度一路蔓延至胸腔，耳尖染上鲜暖橙红。br/>

    那段他教她、陪她练舞的日子后，他们再也没有牵过手——如果那舞室里一遍遍的节律与旋转，也能算作牵手的话。br/>

    任由晏峋牵着她踏上这座四合院的石阶时，宋朝欢有些困惑地想：是新婚第一天，便要寻一座古董园子游览，培养些感情么？br/>

    身边晏峋却勾着唇慢声道：“回家。”br/>

    宋朝欢一愣，既为他这句话，又为他似乎总能看透她未言明的念头。br/>

    她都要以为，晏峋有什么读心的本领。br/>

    宋朝欢耳尖蓦地更红了些。br/>

    那她这么明晃晃的喜欢，在他眼里岂不是如同透明。br/>

    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耳朵尖，握在晏峋手里的指节，却被他轻轻捏了捏。br/>

    仿佛在谐谑她：想得不错。br/>

    宋朝欢黑色的圆头复古小皮鞋，都快踏得同手同脚起来。br/>

    混沌沌地跟着晏峋一路往里走，刚到正院，便闻见了一园子的栀子香。br/>

    那一截碧绿，已探过正屋琉璃瓦上的屋脊兽。br/>

    宋朝欢偏侧头，惘惘地低问：“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吗？”br/>

    “嗯？”晏峋低眼，眼尾弯出蛊人笑钩，理所当然般反问她，“你不是喜欢，住带院子的房子吗？”br/>

    心脏瞬时被暖胀热意漫盖。br/>

    原来她曾经不经意的一句闲聊，他都会放在心上。br/>

    只因为上学时李想总迟到，有一回吃饭便同孟沅和她抱怨，说家里新开的别墅院子做得实在太大了，还不能通车，这才耽误了他艰辛的求学路。br/>

    在孟沅赤裸裸的无声牵唇鄙视下，李想转而向她寻求认同，问她是不是觉得大平层比别墅更科学。br/>

    当时的她眨了眨眼，老实小声道：“我喜欢住带院子的房子。”br/>

    当下，宋朝欢有些哭笑不得。br/>

    她说的院子，是像外婆家那样，矮层的一楼，带个小小的可以临街的院子那样的房子。br/>

    这回晏峋却像是不会读心了，只突然问她：“户口簿在吗？”br/>

    宋朝欢回神，下意识问他：“怎么了？”br/>

    他先前叫人来宋家通知她，收拾些常用的东西，提前拿去备在新房里。那只有她一人姓名的户口簿，倒的确是拿来了。br/>

    晏峋像是有些好笑，牵着她的手没松开，只侧身站到她面前。br/>

    他低头，额头轻抵住她额头，唇角仍翘着，气息低而炙热，慢腾腾地问她：“不同我领证吗？”br/>

    …………br/>

    宋朝欢承认，那一刻她是欢愉的，是心动的。br/>

    即便如今，那心动也只是被铺天盖地的无边酸涩包裹，依旧无法忽略。br/>

    只是此刻，她枕在硬凉的降香黄檀案几上，直愣愣地看着院子里抄手游廊上美人靠的阑干，被日光照出暮灰色的倒影。br/>

    那倒影像一座座轰然倒塌的墓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br/>

    -br/>

    一周后，宋朝欢回南亭镇祭拜外婆。br/>

    凌晨的飞机，落地再转火车——许多年过去，南亭镇依旧只有很小的一个站台，每天只有早晨这一班慢车经过。br/>

    有时她回来，那慢车在前些运段晚了点，还要停在铁轨上给快车让道。br/>

    今天倒还好，此时还不到九点。br/>

    长江流域的南方小镇，当年是以一家迁址到此地的国营工厂聚集起来的人气。如今工厂仍在，冷却塔里白雾袅袅，却远不及外面世界那般轰烈。br/>

    这里也从没开发过自然景色，反倒显得清幽起来。br/>

    尤其是每年的今天，越发得格外安静。br/>

    镇上也有中学，今天便是高考的日子。他们当年高考的日期，同现在略有差异，却也总在每年六月的这几天。br/>

    南亭镇唯一的一片小公墓，建在一座小丘上，便是如今外婆栖身的地方。br/>

    远郊的空气，积攒了一夜的露，湿漉微凉。br/>

    宋朝欢却远远便看见外婆墓碑前的一抹浅黄。br/>

    像春日里摇曳的碎光。br/>

    宋朝欢一手小心捧着一路从北城带来的黄刺玫，一手轻提旗袍下摆，踏上不规整石阶的动作都快了些。br/>

    石碑前的单瓣黄刺玫不知道是何时在这儿的，亦很新鲜。br/>

    花瓣上还缀着露珠。br/>

    明知不可能，宋朝欢还是四下望了望无人的墓园。br/>

    正如她所想，这捧黄刺玫，并不是今天的。br/>

    宋朝欢弯唇，动作也跟着慢下来。br/>

    她温吞吞地蹲下，小心将那束葱黄，同原先的并排，放在外婆墓前。br/>

    然后抱着膝盖，什么也没说。br/>

    就同小时候一样，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陪在外婆身边。看着她手里各色的面料，变成一件件款式各异的新衣裳。br/>

    但她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是旗袍。br/>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伸手，轻柔又缓慢地，小心翼翼，摩挲过墓碑上的篆刻。br/>

    外婆姓宋，单名一个玦字。br/>

    玦，上有一缺的环玉，多为男子佩戴。br/>

    外婆告诉过她，太外公替她取这个名字的期许。br/>

    只希望她即便是个女孩子，也能同她几个哥哥一样，读书行路，看天地广阔。

    br/>

    遇满则缺，凡事决断。br/>

    外婆说，她小时候念书极好，是能把几个哥哥风头都抢去的程度。br/>

    可是后来啊，外婆还是选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br/>

    太外公太外婆便笑话她：嫌家里拿笔杆子的太多，显不出她的别具一格来，便一门心思拿起了针线剪子，誓要与他们一家划清界限。br/>

    …………br/>

    她的确跟的是外婆的姓。br/>

    并且后来从外婆和邻居口中零星的话语里拼凑出：妈妈怀着她回来，连宋运盛这三个字，都从未提及。br/>

    妈妈并不姓宋，宋朝欢想，大概跟的是外公的姓。可她也从没见过外公，甚至没有从外婆口中听过那个男人的只言片语。br/>

    外婆不提，她便也从来不问。外婆和宋昭老说，她小时候就像个小学究，没有半点儿旺盛的好奇心。br/>

    可她不好奇，总有无关的人饶有兴致。br/>

    宋朝欢还记得外婆在临街小院开裁缝铺的那些日子，总有好事的人来她面前闲言碎语。br/>

    譬如问外婆：“你们家小外孙女，怎么姓宋啊？”br/>

    咔啦咔啦。脚下动作一停。br/>

    “招女婿，”揿住缝纫机上的布料，外婆答得理所当然，却务必要让人听清，“女婿死了呀。”br/>

    来人笑，又说：“招女婿不跟你们家枝枝姓，反倒跟你姓啊？”br/>

    外婆闲闲地觑他一眼，舍了修线头的弹簧剪子，操起裁布的大剪刀，张到最大，冲着那线布链接处咔擦一声，伴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冲他说：“你管我！”br/>

    明明是吵起架来都没有火气的方言，却吓得那男人哎哟跳脚，直说惹不起惹不起。br/>

    真是个泼辣又傲娇的漂亮小老太……br/>

    想到这儿，宋朝欢不自觉地笑起来。br/>

    明明眼睑还红着，却像个从小被娇养着，泡在爱里长大的小姑娘。br/>

    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在外婆身边，宋朝欢突然记起来，宋昭还没有回她消息。br/>

    她上个月给他发的消息，他竟然还没有回。br/>

    她低头，从放在一边的手袋里翻出手机，找到同宋昭的界面。br/>

    笑着摁下两个不成型的字母，指节微顿，还是退回了原位。br/>

    无声弯了弯唇，宋朝欢摁灭手机。br/>

    -br/>

    祭拜完外婆，宋朝欢还是去了从前的家。却没敢靠近。br/>

    只远远地望着那一片泥灰色的，像是不用做旧，也渐渐染上回忆苍黄的老屋。br/>

    其实，她后来攒了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鼓起勇气回来，问问那家从外婆手中买了她们家的新主人，能不能……再转卖给她。br/>

    可偏不巧，她停留的那几天，都没有遇见。br/>

    楼上原先的邻居阿姨见她连着几天都在，便同她说，这家屋主只住了一段时间，就不常来这边了。估计其它地方也有房子，南亭镇只是老家，买这儿就是留个念想。br/>

    要是遇上，帮她问问对方卖不卖。br/>

    她道谢离开，却在几天后接到邻居阿姨的电话。br/>

    对方说：这房子不会卖。加价也不会卖。br/>

    自此，她只好认命地歇了念头。br/>

    如今每每回南亭镇，也只敢离得很远瞧上一眼。br/>

    她怕走近了，会发现那里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br/>

    但今年围墙的上边，似乎探出一抹绿。br/>

    她小心翼翼，近乎拘谨地仔细看了眼。br/>

    是栀子叶的绿。br/>

    宋朝欢有些惊喜地想，那户人家，大概是也喜欢栀子的吧。br/>

    这样便已经很好。br/>

    往后能远远瞧一眼那抹栀绿，那个院子，那个房子，就还是她心里同外婆一道的家。br/>

    -br/>

    宋朝欢回北城后，考虑再三，决定换家医院再去查一查。br/>

    城南的一家私人医院，设备顶级，医资也不错，宋朝欢陪伴晏家老太太的那半年，陪她去过一回。br/>

    宋朝欢想，去那里，或许可以让她自己决定由谁签字。br/>

    提前做了预约，经胸超声心动图结果和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同先前那家医院的差别不大。br/>

    只在见她犹疑后，医生又建议，如果想尝试恢复最快的封堵术，必须先去做个经食管心脏超声。br/>

    就是有些难受。br/>

    宋朝欢想了想，便麻烦医生替她开了单子。br/>

    交了费，宋朝欢拿好收据，准备往楼上去。br/>

    离开门诊时，医生同她关照过经食道超声诊室在几楼，宋朝欢上楼前，还是在大厅导向图前又确认了一遍。br/>

    超声科在同一楼层。br/>

    箱式电梯刚走，宋朝欢并不着急，干脆走到扶手电梯边，一层一层，慢慢坐上去。br/>

    可到了四楼，看着不算很明了的指示牌，又有些茫然。br/>

    并未多想，大不了整个转一圈试错，总能找到的。br/>

    像井字型穿插的诊室，的确有些难找。br/>

    肝胆脾，甲状腺，孕早期……宋朝欢一个个默数过去，又蓦地顿住。br/>

    熟悉到，仅一个被椅背半遮的背影，就能认出的身形。br/>

    无数念头像敲上一层透明的鼓膜，避无可避地咚咚作响。br/>

    明明该继续往前走的，却不受控地木然站定在原地。br/>

    并没有让她等太久。br/>

    诊室门一开一阖，戴着墨镜与口罩的李思，已经走到了那个背影身前。离他几步远时停下，没有动作地看着他。br/>

    鼻息间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远处电子屏里叫号的女声，平展又刻板。人声嘈嘈。br/>

    宋朝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话，只看见那背影站了起来。br/>

    原先还很平静的李思，像因为他这个动作，一下克制不住地颤起肩来，跌跌跄跄地朝晏峋靠去。br/>

    男人却像预知了她意图一般，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让开了。br/>

    却又像僵立了片刻，最终抬手，拍了拍她肩。br/>

    李思不再动作，低头，捂住脸。br/>

    肩膀仍颤着。br/>

    “女士，您要找哪个科室，我可以领您去的。”途径的护士，见宋朝欢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主动问道。br/>

    等候区斜角墙边的一点点动静，让晏峋没来由地一滞，下意识偏头看过去。br/>

    却只看见穿着医院制服的护士，微弯腰，像在安抚病人。br/>

    定定地望了会儿那间诊室的名字，晏峋收回视线。br/>

    “还好吧？”护士拍着一手撑住墙，一手捂住口鼻，一个劲干呕的宋朝欢的背，递过一张纸巾安慰道，“经食管超声就是这样的。放松，放松，不要回忆刚刚的感觉。”br/>

    她以为，宋朝欢是已经做完了。刚刚站在那儿，迷茫又痛苦的表情，是因为又难受，又想忍住检查的反应。br/>

    可最终还是没忍住，和其他普通的求医者一样，捂着口鼻弯腰干呕或咳嗽。br/>

    连眼泪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br/>

    在晏峋偏转视线的前一刻，宋朝欢侧身靠到井字走廊的另一面。br/>

    只要晏峋不走过来，是不会看见她的。br/>

    心脏像因为疼痛而骤然缩紧，甚至滞闷得让她有些说不出话来。br/>

    那些安慰她的温暖的话，递进她手心的纸巾，她多想即刻给予回应与感谢，可只能撑住墙，反胃般地干呕着。br/>

    她觉得有些恶心。非常恶心。br/>

    甚至这种反胃的感觉，不光是因为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晏峋。br/>

    而是从小到大，从没觉得自己要为一个男人犯的错惩罚自己的宋朝欢，此刻却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令人作呕的产物。br/>

    那些经年累月从头彻尾，所有包裹在她身上的坚硬血痂，像被人为地强硬地，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地剥落。br/>

    她明白，即便外婆说，妈妈是爱她的，但起先，她的确是不被期待的孩子。br/>

    从一开始，她便是素练上的污点，是精美白瓷上沁色的斑垢。br/>

    是本就不该存在的错误，是将妈妈困囿进泥潭，甚至拉进深渊的元凶……br/>

    “要扶你去那边休息一下吗？”见她反应好像要比一般检查者大一点，护士问她。br/>

    宋朝欢稳住身形，撑着墙的那只手松开，无声摆了摆，又努力站直，回转过身，靠住身后的白墙。br/>

    “不用了，谢谢。我靠一会儿就好。”宋朝欢拿纸巾揿着嘴，努力牵起唇角。喉间是带着哽意的沙哑，很轻地同她说。br/>

    护士微愣。br/>

    明明是这副难受模样了，女孩儿眼尾依旧弯出带着笑意的弧度，眼睑下浮起绯红的眼苔。br/>

    本是见惯了的场景，却莫名让人跟着心酸起来。br/>

    毕竟还有其它工作，又关照了宋朝欢片刻，护士小姐便匆匆离开。br/>

    ——“0016号宋朝欢，请到3号经食管超声诊室就诊。”br/>

    不远处电子屏里机械的女音，情绪不变地开始提醒她。br/>

    宋朝欢却没听到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只定定地盯着平整斑驳的泥灰色地面。br/>

    直到那电子屏，开始叫出别人的名字，她才垂下手，松了一口气般，微落下肩。br/>

    宋朝欢想，李思和晏峋，大概是已经走了。br/>

    不然，或许会过来确认一眼，这个0016号，是不是她。br/>

    但幸好，他们无人出现。br/>

    毕竟，又是靠在墙角的狼狈模样。br/>

    宋朝欢只觉得好累。br/>

    可这一回，她没有坐下去。br/>

    因为外婆说过，br/>

    朝朝，可以靠一靠，但不能坐下去。br/>

    地上脏。br/>

    -br/>

    宋朝欢没有做完剩下的检查，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等过了午饭时间，回了四合院。br/>

    郑姨还在西厢厨房忙，宋朝欢往里走时，隐约听见她叫人备晚上菜色的声音。br/>

    未做停留，宋朝欢直接去了后罩楼。br/>

    跨过门槛，朝东侧墙角那架攒接井字棂四层书格去。俯身，打开下层的镂花木门，拿出一只藏得很靠里的奶糖罐。br/>

    捧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小盒子直起身，宋朝欢难得迅速连贯的动作，终于本能地慢了下来。br/>

    指尖抵住铁皮罐有些斑驳粗糙的金属翻条，她轻手轻脚，掰开盒盖。br/>

    盒子里躺着些零碎小物。br/>

    有周岁时，外婆为她做的堆纱绣小红鲤帽饰。有小时候，外婆用盘扣替她编的头绳与手环。有她五岁时，外婆手把手教她绣的第一只蝠纹寄名袋……零零杂杂。br/>

    还有两本褐红色的户口簿。br/>

    盖在上面的那本，褐红更深些。塑料的边角，也有些自然的开裂。

    br/>

    指腹小心翼翼，触上那粗糙的塑封。br/>

    这是她和外婆之间，尚能触摸到的，唯一一点实质的联系。br/>

    却是件本该被回收销毁的物件……br/>

    外婆过世后，一切后事，是宋昭陪着她一起料理的。br/>

    将遗体从医院送去殡仪馆，火化，落葬。再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销户。br/>

    狭小的并不明亮的大厅里，宋朝欢站在户籍窗口前。br/>

    看着外婆的身份证被剪下一角，仿佛胸腔里那块跳动的软肉，也被人同样剪去了一块。br/>

    她突然有些不愿意将手里的唯一一点念想交出去。br/>

    下意识无措地往后退了半步，靠上温热的胸膛。br/>

    窗口里，并未催促她，只未言语地等着。br/>

    宋朝欢抱着户口簿，努力忍住眼眶胀热，小心翼翼地问道：“伯伯，旧的户口簿，可以……不收回去吗？”br/>

    警察伯伯望了她一眼，同她说：“小姑娘，你家户口簿，是不是丢了啊？丢了的话，要来再补一本，才能销毁啊。”br/>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陈旧的封皮抱在怀里，贴得心口发烫。br/>

    肩上落下轻而沉的掌心，同她一道，克制地微颤。br/>

    宋朝欢抬起手背抹了抹脸，笑得轻软，声音却难得得低哑。br/>

    她说：“好。谢谢……谢谢伯伯。”br/>

    …………br/>

    她能长到这么大，到底是因为碰到了许多温柔的人。br/>

    指尖摩挲过外婆的名字，宋朝欢想，其实在外婆坟前，删掉想同宋昭发的消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明白了。br/>

    人终究，是要一人行于这世间的。br/>

    她只是，早了一些而已。br/>

    而医院的那一幕，也不过是个契机吧。br/>

    早些晚些，在她冒出某个念头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br/>

    重新藏好那只铁皮小盒子，宋朝欢终于有些定下心来。br/>

    却在起身看见那幅先前没绣完的刺绣时，猛地一滞。br/>

    那是幅已然欲成的团扇面。br/>

    翠金色的芙蓉鸟，半立于粉白垂丝海棠斜枝上。br/>

    会绣这纹样，只因为晏峋叫人送回来一副阴沉金丝楠团扇架。br/>

    她觉得那木料上漂亮鲜有的花纹，同芙蓉鸟颇相称。br/>

    宋朝欢站在原地，突然有些不受控的颤栗。只觉得自己竟如此残忍。br/>

    笼中鸟尚且能抖开麻木的翎羽再次振翅，可被她一针一线缝进这素绡的芙蓉鸟，看似自由，却着实委屈。br/>

    除了被高置于精巧靡丽的格架上，在坟墓般漫长的停摆的岁月里枯朽，别无退路。br/>

    深吸一口气。br/>

    宋朝欢想，走之前，她要先拆了这幅没绣完的团扇面。br/>

    -br/>

    郑姨在厨房安排完晚饭的菜色，又亲自处理好托人从乡下带上来的老鸭。配好去腥的料，下锅。br/>

    五年的鸭，炖到晚饭的点儿，正好肉软而不烂。br/>

    她刚刚在窗户里瞥见小太太回来了，只是不同以往，像有什么急事，走得匆忙。br/>

    还要在炉灶边盯着火候，郑姨也没多想，顺手拿过放在岛台上的手机。br/>

    上午已经批阅过一遍娱乐圈大事，再看看有没有新的乐子。br/>

    只在看到新晋小花李思疑有孕时，猛得一惊。br/>

    怀着一种“可千万别是我想得那样”的心态点开。br/>

    这回，连郑姨都有些气着了。br/>

    小太太都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你居然叫外面的先有了？前些日子……竟然还叫小太太吃那样的药。br/>

    虽然自家那位大少爷，只远远被拍到个背影。br/>

    但那身量那体态，化成灰她都认识啊！br/>

    正待郑姨想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消息和照片却在片刻内，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br/>

    郑姨一愣，瞬间明白这次的事儿，大概是连晏峋都清楚有些棘手，不能让小太太知道。br/>

    她的大少爷哟，那您早干嘛去了？br/>

    郑姨颇为忿忿地想，那老鸭也顾不得交代一声，转身出了厨房，一路小跑，去后罩楼寻宋朝欢。br/>

    可在后院里瞧见坐在窗口的宋朝欢，郑姨却慢了下来。br/>

    这种事，她该怎么问得出口。br/>

    况且看宋朝欢安安静静，低头刺绣的模样，该是不知道的。br/>

    宋朝欢一早听见了郑姨的脚步声，却迟迟不见她进来。br/>

    手上挑线的动作未停，宋朝欢抬头，望着她轻声笑问：“郑姨，怎么了？”br/>

    “没、没事儿。没事做，过来看看。”郑姨笑得有些勉强，绕进屋里去。br/>

    等走近了，郑姨才发现宋朝欢并不是在刺绣，而是在拆绣线。br/>

    只当她是哪一步绣错了，要修正，郑姨东摸摸，西摸摸，终究是没说她看到的那些，只问：“太太，您最近，是身体不好吗？”br/>

    指尖动作一顿，宋朝欢抬头，温声问她：“怎么会这么问？”br/>

    郑姨戚戚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br/>

    宋朝欢却大抵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温软地冲她弯了弯唇，轻声说：“是见我，先前吃了药吗？”br/>

    这些事，本不是她该干涉的。br/>

    可不知是因为受宋朝欢长久以来柔软善意的影响，还是被他们家大少爷迅速毁尸灭迹的照片和消息刺激得有些正义凛然，郑姨还是开口问道：“您不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吗？”顿了顿，又说，“是先生……”br/>

    宋朝欢笑了笑，轻声同她解释：“是我不想要孩子的。往后的几年，都不会要的。”br/>

    其实从医院出来后，她突然有些后知后觉，怵然的庆幸。br/>

    她曾经何其天真地想，有个女儿，她便可以将自己拥有过的，和没有过的，通通给予她。br/>

    可其实……她握在手中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些。br/>

    而且她差点就让那个期许中的小姑娘，变成另一个孟沅——就算从别人那儿得到许多的爱，也永远有一道横梗在心口的壁障，没来由地，匮缺安全感。br/>

    宋朝欢想，往后钱同爱，总要有一样能笃定地掌控，她才好大言不惭地再动那个念头。br/>

    郑姨微愣，嚅了嚅唇，想劝什么，却在看见她轻软却坚定的笑意时，什么也说不出口来。br/>

    最终只说：“太太还年轻，是好再等几年的，不着急。”br/>

    宋朝欢点点头，轻轻“嗯”了声，又将头低下去，继续仔细地拆解起绣绷子上那残缺的鸟儿来。br/>

    丝线一缕缕被挑开，像迟滞缓慢的倒带。br/>

    越到后来，线头越长，想要丝线不断，也越要耐心与时间。br/>

    郑姨也没问那么漂亮的鸟儿，明明快绣好了，为什么又要拆了去。br/>

    大概是小太太……不喜欢了吧。br/>

    炉子上还炖着给她补身子的山参老鸭汤，郑姨想，收拾好也不容易，她得去看看。br/>

    像终于记起，自己早已是带着暮气的老人，不同于来时的急切，郑姨脚步都拖沓起来。br/>

    走到即将望不见后罩楼窗口的地方，郑姨忍不住，又回转头，朝那个三年来，无数次出现在一框方寸间的女孩子看去。br/>

    可那院里明明是下午艳阳，却仿佛即将褪进夜色的夕晖。斜笼在小姑娘鬓边，覆得她发丝上一层苍黄。像壁画上飘乎乎的美人，行将羽化登仙。br/>

    郑姨猛然一惊。br/>

    她一早便觉得，这位小太太，仿佛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br/>

    可从前，好歹是双脚着地的有着实质。如今却像虚渺起来，宛若随时都会消失。最后只教人也寻不见，画也空了去。br/>

    郑姨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暗暗啐了两声。br/>

    有小太太在，这院子也只是大得离谱了些，还是像个家的。br/>

    “不着急……不着急……”她近乎有些喃喃道。br/>

    宋朝欢望着郑姨收缩进游廊里的背影，什么都没有说。br/>

    她不想先同郑姨说。毕竟，郑姨知道了，晏峋大抵便也知道了。br/>

    可这样的事情从旁人口中听说，总有种被忽视的轻贱感。br/>

    她还是想先让晏峋知道。br/>

    就当是……她为他最后的一次心软吧。br/>

    -br/>

    宋朝欢本来是想第二天早上，再和晏峋说的。br/>

    可吃完晚饭，坐在后罩楼里画旗袍线稿的时候，她竟有些迫不及待般地，静不下心来——这是她工作时，极少会出现的情况。br/>

    她想，是不是该让晏峋早些知道，这样他也好早些做准备。譬如早早安排好明天的行程，空出时间来，同她去领证。br/>

    啊，或许还没法这么快。br/>

    他们婚前签了协议，若是分开，是不是还得通知魏律，来确认什么程序。br/>

    这些年她也存了些钱，虽然在晏峋眼里不值一提，但她是不是也该和魏律做个来源的报备，免得后续有什么分歧。br/>

    还有属于她自己的一些东西，是不是今晚就应该全部收拾妥当，万一手续明天就能办妥，她便不该再住在这里。br/>

    还有……br/>

    思绪归位，宋朝欢有些想笑。她似乎很笃定地，完全没有去想晏峋会不同意这个假设。br/>

    实在有些像头一回踩雪的猫儿——四个爪子忙碌地都不知该往哪儿放。br/>

    宋朝欢干脆停下手头的事，起身找到手机。br/>

    等待接通的几秒钟，宋朝欢贴着手机，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br/>

    竟有些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生出些笼鸟归林前的兴奋。br/>

    长音消失的那一刻，对面无声地应对她。br/>

    宋朝欢压着呼吸声，吸了口气，温声问他：“晏峋，你今晚有空回来吗？”br/>

    “嗯？”男人喉间低沉一声。难得的，在她面前，似是有些不耐和烦躁。br/>

    未做多想，宋朝欢慢慢同他解释：“我有件事，想当面同你说。”br/>

    对面似乎顿了一瞬。br/>

    “有些忙。”声音有些漠然，吩咐般，淡道，“有什么事，电话里说。”br/>

    宋朝欢原先是想，他们两个，年少时的分别就没有好好道一声再见，结婚时的照面更是草率。br/>

    如今真的要一别两宽，总要当面好好道个别，才像话些。br/>

    可既然晏峋这么说。br/>

    宋朝欢垂眼，弯唇笑了笑：“好。”br/>

    “晏峋，我们离婚吧。”她说。,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