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晏峋, 我们离婚吧。”br/>

    这句话说完，宋朝欢突然觉得电话那头安静得出奇。br/>

    仿佛能听见晏峋手里钢笔尖上的墨水，刻进纸张的声音。br/>

    宋朝欢下意识干咽了一口, 没来由地有些紧张。br/>

    像生怕场记板咔哒一声, 下一幕出现的，是那条预先没有设想过的情境。br/>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刹那。br/>

    连一惯低嘲淡讽般的轻笑都省了, 男人冷嗤：“随你。”br/>

    那一开始喉间低“嗯”时模棱两可的烦躁，终于是连失真的电流声都有些掩盖不住。br/>

    宋朝欢想，她今晚的举动在晏峋眼里, 大概就像是, 在一个明知不爱你的人面前做作撒娇一样, 令人不胜其烦。br/>

    电话是晏峋先挂断的。br/>

    听着手机里的盲音消失，宋朝欢胸腔起伏, 鼓着腮帮子, 深长地轻吁了口。br/>

    有些微难辨的……或惘然, 或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br/>

    却不可否认地，整个人轻松起来。br/>

    甚至有些隐隐的难掩的兴奋。br/>

    仿佛笼鸟即将归林, 在确定的前路与不确定的明天还未到来时，被笃定与不安混杂缠绕的复杂情绪包裹。br/>

    宋朝欢拿下手机, 重新点开同晏峋的界面。br/>

    【那我是明天, 直接带着户口簿去找你吗？】br/>

    【还是需要当面再谈些细节？】br/>

    【需要我再签什么协议吗？要是你忙的话, 打电话或发消息, 把我需要准备的东西告诉我？】br/>

    又是毫无回应。br/>

    宋朝欢想了想：【若是忙的话，我同诸助理沟通可好？】br/>

    她发完这条消息，捧着手机等待回应的时候，终于看见对面有了反应。br/>

    手机对话框顶端的位置, 清晰地出现“正在输入”几个字。br/>

    反复三次。br/>

    可最终发来的内容，却很简洁：【九点，公司。】br/>

    宋朝欢眨了眨眼，看了眼时间，才八点过半。br/>

    免得有什么误会耽误了手续流程，认真在屏幕上摁下：【明天早上九点，来晏氏大楼找你，对吗？】br/>

    这回，手机顶端又出现了两回正在输入，却在她等了五分钟后，仍旧悄无声息地没有只言片语出现。br/>

    宋朝欢甚至以为是后罩楼里信号不好，先探着身子把手机举出窗外，又干脆走到后院里去等了一会儿。br/>

    确定晏峋的确是没发过来什么，才终于放心。br/>

    反正，他看见了她发的就好。br/>

    -br/>

    宋朝欢收拾完自己零零杂杂的东西，又抱着手机睡了几个小时，生怕错过晏峋的任何一条消息。br/>

    不过直到临近晏氏，车速缓下来，手机都再没响过。br/>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幢大厦。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br/>

    大厅门口，诸洋一早等在那里。一脸熬夜后的精英模样，看见陈叔的车停靠便迎上来。br/>

    大厅里，人员穿梭，平常又井然。br/>

    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像是十分讶异于她的“长宠”，在她经过时面带弧度固定的微笑，又难掩钦羡。br/>

    宋朝欢回视她，同她微点头，笑了笑。br/>

    前台小姐恍了恍神。br/>

    明明是再素净不过的一张脸，虽然和从前一样漂亮，那温婉柔顺的笑意也同先前别无两样，可今天，偏偏又好像多了些什么。br/>

    她看着诸洋陪宋朝欢一道，走进总裁专用电梯。莫名有些惘惘的。br/>

    宋朝欢被诸洋恭敬让进晏峋办公室的时候，一下看见那位魏律也在。br/>

    一晚上的隐隐不安，终于定下来。br/>

    晏峋做事，果然从不拖泥带水。br/>

    魏律看见宋朝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略微笑点头：“宋小姐。”br/>

    男人刚过而立，嗓音温和而成熟。倒是很难和风评中“临魏则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br/>

    宋朝欢亦弯唇，同他打过招呼。br/>

    而从她进门开始，始终搭着长腿，指骨斜斜支住太阳穴，神色平静看着她，闲适靠在单人沙发椅背里的晏峋，终于慢腾腾地直起身。br/>

    站起来，微垂睫，扣起西服扣子。br/>

    他线条流畅合体的高定黑西装里，一截深灰色斜纹衬衣，直系至喉结下。没进西装的深黑领带上，横别一枚用色低调的银灰色领夹。温莎结卧于衬衣领。br/>

    鼻梁上架的金丝边眼镜，仿佛浑身唯一一点流光般的暖色。斯文矜贵，又清冷禁欲。br/>

    这个男人，总有叫人一眼流连的资本。br/>

    但宋朝欢想，晏峋这副全副武装的模样，该是办完同她的事，还有会议或应酬要直接衔接。br/>

    倒不好耽误了人家的工作。br/>

    看了眼她没来前，就已经在沙发前茶几上准备好的文件，宋朝欢偏头问道：“魏律，现在签完协议的话，上午就可以办完所有手续吗？”br/>

    即将离开扣子的指节一顿，晏峋抬睫。br/>

    他突然有些想笑。br/>

    这女人迫不及待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前摊了一副明牌。br/>

    她大概不知道，试探底线，也要有个限度。br/>

    这样一开始便孤注一掷的，争不来自己想要的利益。br/>

    他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宋朝欢。br/>

    一袭兰纹莺色吴罗旗袍，腰后无省，仍可见纤腰清减到合掌可握。脂粉未施的素净小脸，眼下一片淡淡的青。br/>

    不用细究，任谁都明白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连饭都没有好好吃。br/>

    晏峋不知道宋朝欢到底要闹些什么。喜欢小孩儿的是她，自作主张的也是她。br/>

    却突然有些释然了。br/>

    你同一个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小姑娘，计较什么？她要闹一闹，便遂了她的意好了。br/>

    重新垂下眼，晏峋抬手，慢条斯理整理起袖扣。br/>

    夹在俩人中间的魏律，眉梢几不可见地微挑了瞬，平和地同宋朝欢说：“可以的，宋小姐。”br/>

    签字桌前，宋朝欢同晏峋相对而坐。br/>

    魏律坐在俩人一侧，像个见证者。待人坐定，将一早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置于俩人面前。br/>

    宋朝欢双手接过，下意识说了声“谢谢”。br/>

    流光一闪，镜片后，晏峋微眯了瞬眼。br/>

    宋朝欢未注意，低头去寻手提袋里的签字笔。拿出笔，便去翻协议的最后一页。br/>

    动作流畅又自然。br/>

    晏峋领口处的喉结，干涩似的上下一滑。br/>

    “我有义务提醒你，”指尖在自己面前那份协议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晏峋淡漠出声，“按照婚前协议，离婚，你什么都得不到。”br/>

    宋朝欢翻协议的手，果然一顿。br/>

    她突然想到许多事情。br/>

    想到孟沅。br/>

    她和晏峋有离婚协议这事，她是没告诉孟沅的。br/>

    没敢告诉。br/>

    而那份婚前协议，是同那件洁□□致的婚纱一道，送到宋家来的。br/>

    来人没说是谁的意思，却告诉她，如果想结婚，这一纸文书必须要签。br/>

    当时的宋朝欢只觉得，晏家的一切，本来就不是她挣来的，签不签字，没有差别。br/>

    如今却意识到，不管是谁的提议，那一纸婚前协议，自然也让晏家长辈满意。br/>

    毕竟，自家人关起门来再斗，那也是自家的天下。br/>

    如若让不相干的外人，将来因着什么旁的事情分了一杯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譬如当年的晏峋母亲。br/>

    …………br/>

    空气安静得近乎黏稠。br/>

    晏峋想，这就是一场博弈。br/>

    如同他经手的每一场厮杀。br/>

    只看谁能撑得住阵脚。br/>

    只是，没等他虚张声势地撑开虎皮，就听那个一惯柔软的声音同他说：“好。我晓得的。”br/>

    晏峋一顿，眼微眯，声线发凉：“你刚刚，在走神？”br/>

    疑问句，肯定的语气。br/>

    “啊。”宋朝欢没想隐瞒，点点头，抬眼同他淡笑，“想到些别的。”br/>

    又以为晏峋是在着急催她，有些抱歉道，“那我现在就签。”br/>

    她边缓声说，边不轻不重地将签字笔的笔帽拔开。br/>

    晏峋沉默地盯着她温吞的，仿佛毫无杀伤力的动作。镜片后黝黯的眼底，是一惯冷静漠然。br/>

    单手横捏住钢笔的掌背，却有青筋毕现。br/>

    在谈判桌上走神，无非两点。br/>

    内心强大到极致，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br/>

    或是对这笔交易，毫不在意。br/>

    他从不认为宋朝欢是前者。br/>

    这份不愿去深究的认知，让他顿生躁意。br/>

    晏峋突然觉得今天这身西装有些不合身。抬手，扣住领口，扯了扯温莎结。br/>

    宋朝欢看见的，便是晏峋一副无言与不耐的模样。仿佛懒得搭理她。又仿佛嫌她愚蠢。br/>

    她微抿了下唇，决定不去触他霉头，指着签字处，转头问魏律：“魏律，我签这儿对吗？”br/>

    魏律镜片后的眼皮微跳了瞬，不着痕迹地瞥了晏峋一眼，温声提醒宋朝欢：“宋小姐，合同您要不要再仔细看一遍。如果有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可以提出来。”br/>

    宋朝欢微张嘴，无声“啊”了下，然后点点头：“好，谢谢魏律。”

    br/>

    翻到第一页，仔细看起来。br/>

    魏律扫了眼晏峋，微垂眼，又整理了一遍身前文件。br/>

    按正常人的阅读速度，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br/>

    却没想到这位做什么事都好像慢吞吞的宋小姐，只花了五分钟。br/>

    重新翻到最后一页，宋朝欢看向魏律弯了弯唇，笃声道：“没什么问题了。”br/>

    她的婚前财产与婚后收入，同晏峋的东西分割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牵连。br/>

    宋朝欢低头，拿起搁在一边的签字笔。br/>

    魏律下意识去看晏峋。br/>

    晏峋却没有看他，镜片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那协议页脚。br/>

    “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br/>

    她捏着签字笔微用力的腕骨，好似轻轻一折都能断掉。br/>

    晏峋决定再退一步，淡声问宋朝欢。br/>

    宋朝欢盯着白纸上落下的一个墨点子，滞了片刻，抬头去看说话的晏峋。br/>

    其实她始终有些不明白，晏峋一而再地问她这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br/>

    就仿佛在问一个溺水挣扎的人，你想要贮娇的华贵金屋，还是情人结王冠上的珍珠。br/>

    宋朝欢小时候溺过水。br/>

    那是一种孤独无助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受。是心理上的痛苦，远超出生理痛苦的经历。br/>

    一开始，求生的本能会让人不停地挣扎。br/>

    想呼喊，湖水便不停地涌入喉管，注到胃里，撕扯开肺腔，倒灌进去。br/>

    闭上嘴，便是毫无声息的窒息的绝望。br/>

    人终究是会累的，也会有无助到想要放弃的时候。br/>

    可沉进水里意识恍惚的那一刻，却有一种奇妙的清醒又茫然的感觉。br/>

    眼前是灰绿色的茫茫湖水，耳边有隔着水声的幻觉般的焦灼呼喊。无法挣扎，身体却不再感到难受。br/>

    很可怕地，人在这一刻，往往会沉迷这种飘忽的不真切的，仿佛毫无知觉的体验。br/>

    而被人捞出水面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才是生理上最痛苦的时刻。br/>

    所有酸涩污浊的水堵在肺腔里，好像要混着泪水把心脏都咳出来，才算是真正活过来。br/>

    …………br/>

    她什么也不想要。br/>

    她只想活下去。br/>

    即便那股哽在喉管的铁锈味的灼痛，要过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消弭。br/>

    宋朝欢沉默地低头，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一板一眼地将协议倒转，推至晏峋面前。br/>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斜握住钢笔的指骨，捏到泛白。br/>

    她面色温和而平静。可那双柔软到春水难拟的瞳色里，却像是一旦做了决定，就只剩宁折不弯的倔强。br/>

    像是久久等不到他的动作，宋朝欢落在协议签名处的视线，缓慢上抬，毫不回避地同他对上。br/>

    那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我想要的，就是你此刻签名。br/>

    晏峋只觉得牙根发紧。通宵的工作，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偏头痛得厉害。br/>

    仿佛有一瞬间的难以思考，支配着手上不再迟疑。他拔开笔帽，快速又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好像慢一点，就会写不下去。br/>

    晏峋签完站起来，椅脚在地毯上刮擦，金属沉闷地撞上木料。br/>

    钢笔被重重压在台面上。br/>

    晏峋已经往外走，宋朝欢站起来，仔细装好那两份协议，要跟出去时才看清，那钢笔，是她送晏峋的东西。br/>

    笔头应该是坏了，黑色墨水汩汩地涌出来。br/>

    这是结婚后，她送晏峋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用的是她花了近小半年时间，接的一件重工满绣旗袍的工费。br/>

    当时的她只是想，晏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总不能再和上学时一样，送些不值钱的东西。br/>

    可后来，她始终记得晏峋拆开礼物时意兴索然的神色。和那句随意到有些淡漠的吩咐。br/>

    他说：“你不如把心思放在别处。”br/>

    那时的她茫然又无措，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做不出撒娇哭闹，让他说清楚缘由的事来——毕竟，从南亭镇再次回到北城，回到宋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没有了哭闹的资格。br/>

    她只好安慰自己，或许是……那礼物不合晏峋的心意。br/>

    …………br/>

    原来在晏峋眼里，这依旧是拿不出手的东西。br/>

    不值得被好好对待。br/>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撇开眼，侧转身。br/>

    办公室外，等在门口的诸洋见率先出来的晏峋的脸色，暗道不妙。br/>

    晏峋边往电梯去，边沉声吩咐：“不用跟着了，我开车。”br/>

    “还是我来吧，您昨晚不是……”br/>

    晏峋漠然撩睫，盯了他一眼，诸洋立刻打住，转而说：“但是晏总，立坤集团的唐小姐，不是和您约了上午谈颐园一期的设计细节吗？您现在出去……”br/>

    晏峋脚步一顿，侧头，面无表情看向他。br/>

    宋朝欢站定，微敛睫。安静到近乎隐形。br/>

    来回在俩人脸上逡了眼，诸洋头皮一麻。br/>

    他的本意绝对是为了给小夫妻争取考虑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在自家大boss面前茶言茶语的啊！br/>

    “推了。”晏峋冷声道。br/>

    晏峋依旧在往前走，宋朝欢走得很急，都赶不上他的步伐。br/>

    他踏进专用电梯，摁住开门键，神色凉淡地等着她。br/>

    宋朝欢赶紧站进去，回转身，微喘地看着电梯门阖上。br/>

    人人都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就算你再好，都有会自卑的时候。br/>

    她原先也是不自卑的。br/>

    毕竟，小猫不会羡慕小狗拥有许多肉骨头。br/>

    可晏峋身边，总有那么多，从才气到家世到样貌，都同他一样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br/>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呼吸平复。br/>

    如今，她终于不用再考虑这些了。br/>

    -br/>

    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厢里一路无言。br/>

    可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方寸空间，却让晏峋没来由地开始怀疑与审视，他刚刚签字时的犹豫与抗拒，到底是为了什么。br/>

    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的生活模式，被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打破。br/>

    或许是因为，他想象不出晏太太这个位置，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去坐。br/>

    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宋朝欢会提出离婚——毕竟她想要的，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br/>

    也可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让他滋出被背叛的迷惘与屈辱……br/>

    路口红灯，车停下，晏峋下意识偏头去看宋朝欢。br/>

    却在目光触上她时，不受控地闪过第一回见她时的景象。br/>

    那时候的宋朝欢，一头凌乱短发，像被人用剪子胡乱铰过。青柠绿的倒大袖旗袍，配上她稚气未脱的脸，没来由得有些可笑。br/>

    可偏偏又是一副，清冷却明媚，温柔又倔强的模样……br/>

    胸腔里某个地方，不易察觉地柔软起来。br/>

    他想，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低一次头，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未尝不可。br/>

    况且，他们是年少时便有过牵绊的。br/>

    宋朝欢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就算后来那份喜欢混杂了太多前提与条件。br/>

    可他也习惯了。br/>

    红灯跳秒的数字越来越小。br/>

    “朝朝，”晏峋笑了笑，随意道，“只是一份离婚协议而已，随时可以不作数的。”br/>

    你如果后悔，那狗屁协议，随时都可以作废。br/>

    晏峋想，如果她不懂得掌控谈判的要义——无论是看似迫不得已的让步，还是虚张声势的进攻，都是为了内心早已既定的目的——他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让她下来。br/>

    她要是愿意，他也不介意以后慢慢教她，怎么做，才能从他这里获取更多的利益。br/>

    男人声音低磁，唇角浅翘，明明是再儒雅温润的模样，却让宋朝欢指尖都一阵僵麻。br/>

    那种有人在笼门外晃了下钥匙，却不着急，甚至有可能只是戏弄她，并不打算打开笼门的感觉，让她不由地心慌起来。br/>

    “晏峋，”有些滞顿地偏过头，宋朝欢想朝他笑一笑，唇角却有些僵硬，只能低低同他说，“你从来，都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br/>

    眼前的女人，声音失了一惯柔软，有些发干。br/>

    甚至有发颤的，哀求的意味。br/>

    晏峋闲适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蓦地收紧。br/>

    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他胸腔，激起一阵他不想面对的，叫人困惑的疼痛来。br/>

    宋朝欢只觉得他眼神都冷下来。br/>

    仿佛她不是同他有过三年婚姻的妻子，不是同他有过年少情谊的同窗，只是个陌生的，叫人生疑的路人。br/>

    跳秒闪动，晏峋看着她，眼睫缓慢开阖。br/>

    意兴索然地轻笑了声，他勾着唇角，喉间低“嗯”，偏开视线。br/>

    此时的晏峋，似乎总有种不愿深究的体悟，像包裹了动物皮毛的鼓槌，毫不留情地捶击着鼓皮。br/>

    隔着什么，沉闷作痛，又呼之欲出。

    br/>

    直到后来的许多时刻，他才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br/>

    宋朝欢的道别，从来都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段。br/>

    她转身，便是真的要离开了……br/>

    汽车越过绿灯，汇进茫茫前路。br/>

    -br/>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民政局人不算多。br/>

    车位却有些欠缺。br/>

    地面靠近花坛的最后一个车位，本来就有些难倒，车身大，旁边的车停得又不好，晏峋冷着脸回了好几把，还是差点间距。br/>

    这来来回回的，倒是让又开进来的一辆敞篷小跑误会了。br/>

    “嗳帅哥你走不走啊？”男人探过车门，偏头大声问他，“我跟我老婆赶着领证，你要开不出来我帮你啊？”br/>

    漆黑色的库里南，真是奢华低调又骚包。就是车技不咋地。br/>

    晏峋脚下一顿，车窗慢腾腾地落下。br/>

    低处跑车上的男人，一脸春风得意。br/>

    晏峋本来就觉得今天这身西服极其憋屈，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br/>

    指节离开方向盘，搭上车门。br/>

    “别。”宋朝欢下意识隔着西装，拉住他胳膊。br/>

    晏峋一滞，回头看她。br/>

    神色还是那副凉淡模样，那火气却莫名消下去了些。br/>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仿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br/>

    那些荒唐又恣肆的，只为了点少年意气，便要寻人打一架的年纪。br/>

    小姑娘也是同现在这样，软怯怯的，却坚定地拉住他，同他说：“别去，会受伤的。”br/>

    …………br/>

    “别开车门。”宋朝欢咽了口，温温吞吞地小声说，“那边下不去，会撞到别人反光镜的。”br/>

    那样还得叫交警，叫保险。上午就来不及了。br/>

    宋朝欢觉得自己明明说的是事实，可晏峋却极力克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br/>

    他唇角有些僵硬地提了提。br/>

    明明还是好看的，是无论做什么表情，都风流矜贵的模样。却莫名有种想掐死她的深意。br/>

    宋朝欢默默地松开他，直好身，挪回自己该待的位置。br/>

    “算了算了，让他吧。”跑车上的女人看着晏峋平淡无波却像暗流涌动的脸色，小声对未婚夫说，“那男的表情，一看就是来离婚的。还绝对是求而不得的那种被离婚。你别往上撞，惹不起惹不起。”br/>

    男人瞬间释然了。虽然这豪车帅哥从长相到财力，看上去都高他不止一个档次。br/>

    可他失去了爱情啊！br/>

    “也是。”男人从驾驶座探过身去，情意绵绵道，“宝贝儿我们不着急哈，来不及就下午。反正我今天都是你的。哦不，我以后也都是你的。”br/>

    小情侣载着一车甜腻腻的空气，一溜烟开远。br/>

    宋朝欢眨巴两下眼，慢吞吞偏过一点点脑袋，眼角余光瞄见晏峋下颌的线条，好像更清晰了些。br/>

    民政局大厅。br/>

    宋朝欢昨晚也没想到，一切能这么顺利又迅速。没有预约，便取了号开始等。br/>

    停好车，晏峋是先进来的，号也是他取的。br/>

    宋朝欢进来的时候，只礼貌地问了他一下号码，便四下睃了眼，在一片空荡荡的长椅上，挑了个和他隔着一条走道的位置——离得不远，却不用挨在他身边。br/>

    余光瞥见选了那么一张位置的宋朝欢，晏峋面无表情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眼，单手推了推眼镜。br/>

    无端想把手里的号码纸撕碎。br/>

    “妹妹，吃糖啊。”br/>

    和旗袍同料的手提袋置于膝上，安静到像在发呆，听着广播里叫号的宋朝欢，被伸到她身前的一把喜糖拉回神。br/>

    她仰脸，看见穿着一件新中式衬衣的女人。妆容精致，长相大气，一脸喜气。br/>

    在她身侧，是提着一大袋子喜糖，同样唇角压不住弧度的男人。穿的衬衣与裤子，都是同妻子相称的款式与颜色。br/>

    新刮的胡子，打理过的清爽头发，一看便是认真对待的模样。br/>

    新婚的人，总有些忌讳。br/>

    “我……”宋朝欢唇浅弯，捏了捏手提袋的竹节手柄，有些抱歉地同她说，“我不是来结婚的。”br/>

    “啊……”女人一愣，下意识往和宋朝欢隔江而坐的晏峋那儿瞄了眼。br/>

    在场颜值与气质最相配的，大概也就这一对了。就是没想到……怪不得那男的一张阎王脸。br/>

    很快收回视线，手心里的糖，又朝宋朝欢面前递了递，女人笑开，对她说：“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如果是自己选择开启的一段新人生，那就都是值得庆祝的事情。”br/>

    宋朝欢一愣，鼻尖突然有些发酸。br/>

    陌生的善意，总叫人猝不及防。br/>

    她不再纠结，道谢接过，又在将喜糖装进手包时，再次看了眼新娘子身上的交领盘扣衬衣。br/>

    变魔术似的，从手包里退出来时，指尖的糖却成了个小饰品。br/>

    “那个，新婚快乐啊。”宋朝欢有些不好意思，朝她递过去，小声问，“我自己做的小东西，要是不介意的话……”br/>

    “这也太好看了吧？！”新娘子都没听清她后面说的什么，眼睛亮晶晶地接过，惊喜道，“谢谢谢谢谢谢！”br/>

    一只精巧细致，古韵十足的盘扣小发卡。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像是用纱和刺绣的结合，立体又写意。纹样是传统的喜鹊登梅，寓意“喜上眉梢”。br/>

    这谁不爱！br/>

    “不用不用。”宋朝欢松了口气，弯唇直摇头。br/>

    自从上次偶然间收到小朋友的礼物，她就会在出门时，在包里也备一两个回礼。没想到，今天还真的派上了用场。br/>

    对这边动静始终仿若未闻的晏峋，像是终于发现了身边还有人在说话。br/>

    他微斜过头，神色平淡地盯着那支盘扣发卡，从宋朝欢指尖，到了别人手中。br/>

    像有些走神般，定定地顿了片刻，晏峋漠然收回视线，仿佛目光从未在任何事物上停留。br/>

    新娘子又给宋朝欢塞了一大把喜糖和巧克力，才赶紧拉着丈夫离开。br/>

    宋朝欢远远看见他们走到大厅门口时便停了下来，那个大姐姐，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发卡交到丈夫手里。指着盘好的头发，像是在指导他该帮她别在哪里。br/>

    男人笑眯眯地安静听她说，然后仔仔细细，抬手帮她别好。又打开手机前置，给她当镜子用……br/>

    身前蓦地笼罩一片阴影，宋朝欢唇角弧度微僵。br/>

    “别发呆了。”晏峋垂眼，居高临下看着她，淡道，“到我们了。”br/>

    广播里，终于叫到他们的号码。br/>

    离婚登记室里，工作人员照例询问他们要不要调节。宋朝欢拿出证件资料和已经签好的协议，温声道：“不用了，谢谢。”br/>

    站在她身边，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宋朝欢的晏峋，脸色阴沉如铅。br/>

    工作人员也没有多劝。br/>

    这种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才是真的要离婚，不是来较劲的。br/>

    字是宋朝欢先签的，签完，便把离婚信息确认书，挪给还站在一边的晏峋。br/>

    签字桌对面，有工作人员敲打键盘和盖章的声音。br/>

    仿佛钥匙探进笼锁旋转。br/>

    宋朝欢微拧过身子，仰脸看向始终站着，仿佛随时准备好走的晏峋。心跳快速地搏动，又好似平静异常。br/>

    晏峋强迫自己垂眼。br/>

    眼前女人，用一种紧张又期待，温软又执着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br/>

    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你说过的，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br/>

    晏峋只觉得有一条生满小刺的荆棘，在他胸腔里狠狠抽勒了一下。br/>

    窒闷地让人一瞬间失去思考的能力。br/>

    可他似乎不该有不签的理由。br/>

    迅速撇开目光，晏峋连位子都没有坐下去，弯腰，提笔。br/>

    宋朝欢目光不受控地跟住他笔尖。br/>

    墨水落在签名栏的那一刻，所有回忆同过场一般，遮天蔽日席卷而来。br/>

    夏末黄昏，第一眼便惊艳经年的晏峋；秋日和风，篮球场上张扬恣肆，又理所当然问她要水喝的晏峋；红墙染雪，落白间朝她匆匆而来的颀长少年；深春早夏，操场上靠在终点，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怠懒休息的少年……br/>

    庞杂的画面，仿佛霎时重叠，汇进他笔迹。br/>

    明明是龙飞凤舞的字迹，却像是笔力遒劲到要透穿纸背。br/>

    男人笔尖习惯性的，在签完名时落下最后一点时，所有心动的酸涩的，欢喜的忐忑的，沉迷的畏惧的……始终半点不由人的情绪，轰然而来，又好似顷刻消弭。br/>

    肩线有一瞬不受控的，克制的颤动。br/>

    宋朝欢撇开视线，闭了闭眼，无声弯唇。br/>

    晏峋，再见。br/>

    但也谢谢你。br/>

    谢谢你给了我整个少女时代，一场盛大又绮靡的梦。,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