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女之耽
自打那次在樱花林中,陈昌仪为了自己出头、维护自己,巧织对他的心意便更清晰了。
她确信这不是少女一时的春心萌动,而是真的对陈昌仪动了真情。
被一个人吸引,就此认定了终生。
陈昌仪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神色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如琴弦般牵动巧织的心。
他俊美的脸一笑,巧织就不由也想随着他一起笑,好像拨动了愉快的旋律。
他忧愁的眉毛一皱,巧织也会跟着郁闷不解起来,周围一切也仿佛都失了明亮的颜色,变成灰蒙蒙的阴天。
陈昌仪。陈昌仪。
巧织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甜美地回忆着昨晚梦中的他。
打水的时候,盥洗的时候,买菜的时候,炒菜的时候,给师傅送饭去的时候……
到了晚上,睡觉前躺在被窝上,就算白天没怎么和陈昌仪接触,脑中也会浮现出许多有关跟他在一起时的场面。
入睡后,在做梦,以此往复。如此过了几日,巧织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陈昌仪这几日还是如往常一样,不过少年的脸上少了许多阴郁——他开始给自己找事做。
除了早上起床后替巧织去买菜,其他空闲的时间,他除了看书,也会去外面街上溜达溜达。
有时候带回来一只漂亮的鸟儿,说是受伤了被自己捡到的,将它带回家来好好养伤。
有时候带回来一些好吃的,说是逛街的时候别人送他的——这一点巧织很不喜欢,因为当她问他是谁送的时候,陈昌仪总是会不好意思地说,是一些年轻的女子塞到他手中。
放在从前,陈昌仪是绝对不会像个要饭的一样无功受禄,可是如今他一无所有。
陈昌仪知道,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自己,其中一个红着脸跑过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往自己手中塞一封信,附着了一包点心或者糖果。
她们是什么心意,自己当然知道。
回去后信纸悄悄烧掉,吃的留下。
不过陈昌仪收下那些好吃的,可不是为了自己贪嘴,他心里一直想着的是带回去给妹妹。
可每次回去让巧织看见了,总是会被她问来问去,陈昌仪真搞不懂巧织干嘛要这样,总是搞得自己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一个多么好吃的人一样。
陈昌仪去街上,也并不是闲逛。
他会留意一下承安城中有哪些地方缺人手,或者哪家府中需要人去抄书写文的,这些穷秀才和苦劳力才干的事儿,他现在也不并挑了——一直花着沈医师的钱,自己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再说,父亲留给自己的那块玉,其实他也并不愿意去当掉,将它拿出来只是因为那是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上次巧织将那块玉拿走收着,陈昌仪心里其实是很感激她的。
如果玉放在自己这里,自己总有一天是要拿去卖了钱,拿去补贴给沈医师以表感恩的。
巧织不喜欢陈昌仪把那些女孩们送给他的东西带回家里来。
就算陈昌仪会全部留给沐儿,还会嘱咐沐儿让她分给巧织姐姐吃,可是巧织心里总还是不舒服。
她当然知道,陈昌仪根本不会留意外面的那些浅薄的女孩子——连对自己这样天天跟他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女孩,他的态度都是那样冷淡,更别提对其他陌生女孩了。
说得更夸张一点,若不是必要,陈昌仪看起来根本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连跟自己的亲妹妹沐仪,他都总是那样寡言少语。
巧织讨厌外面那些随便给人塞信的女孩子,也不喜欢陈昌仪跟她们有任何接触,就算不是主动的也不可以。
可是这些感受她都不能说出来。
自己算个什么呢?虽然朝夕相处着,可终究不过是个陌路人,自己对他的爱慕,也只是可怜的单相思罢了。
然而,浓烈的爱意是掩盖不住的,无论如何压抑,总会不经意间露出狐狸尾巴。
这天早饭的时候,师傅难得起床有些迟了,巧织张罗着早饭,便喊了陈昌仪和沐仪过来一起吃。
巧织煮了米粥,配上昨天去菜市买的很好吃的咸菜,以及一人一个的咸鸭蛋。
咸鸭蛋这种东西,好坏基本靠运气。
师傅敲开蛋壳,筷子戳了一戳,高兴道:
“我这个鸭蛋油好香!”然后掏出一小块放入口中,抱起碗呼噜噜喝粥。
沐仪也兴致勃勃敲了壳,可惜是蛋白多蛋黄少,油也不多,味儿也不香。
小沐仪的神色一下子耷拉下来,羡慕地瞧着沈医师的好鸭蛋。
陈昌仪见了妹妹这样,笑了笑道:
“你别不高兴,我瞧看看我这个怎么样。”
说完往碗边一磕,蛋壳破裂开来,顿时一股浓烈的臭味弥漫开来。
陈昌仪厌恶地掩了掩鼻子。
巧织却捡到宝的语气说道:“哎!臭鸭蛋好吃,越臭越香呢!”不过说完下一秒,就注意到了陈昌仪嫌弃的表情。
“我不喜欢臭鸭蛋。”陈昌仪道。
一旁的沐仪也活泼地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尖尖嗓子道:“沐儿也讨厌臭臭的蛋!”
巧织赶紧敲开自己的蛋,并不臭,筷子再往里一捅,流出来黄亮亮的油水,忙送到陈昌仪碗边:
“昌仪,你吃我这个吧。”
“昌仪”这个对陈昌仪来说过分亲密的称呼,让他瞬间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沈暮云本来在狼吞虎咽着,一听到巧织的这个称呼,耳朵一动,也立即警觉起来。
“我……沐儿,巧织这个鸭蛋好,给你吧。”陈昌仪有些犹豫着,随后接了那只鸭蛋过来,转手就给了妹妹。
“昌仪”这个称呼,是巧织私下里想陈昌仪的时候,暗中这么叫他的。
不成想脑子里想多了,一下子没刹得住嘴,竟然当着师傅的面就喊了出来。
巧织当然自觉失言了,一下子低了头,满脸涨得通红,看都不敢抬眼看陈昌仪了。
“灶、灶屋里柴火好像没灭……我,我去看看!”
巧织羞得想赶紧离开这里,随便说了个借口,声音紧张得却过于尖锐。
说完,她立刻就端着自己的碗跑开了。
独自回到狭小的灶屋中,捂着飞快跳动的心口,自我安抚着。
过了一会儿,心跳稍微平静了一些,回想着方才饭桌上的一幕,巧织心中却觉得自己不该那样乱了心神。
有心悦的人,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外面大街上那些闲逛的女孩子,她们甚至可能都不知道陈昌仪的名字,就敢又是送信又是送礼物的。
自己只不过是喊了一声名字,亲密了一些,又有什么呢?
难道自己这份心意活该深埋心底,永远说不出来吗?
又没有什么禁忌,喜欢一个人就表达出来,或许会害羞,但也不至于那么慌乱吧?
巧织从来都对别人有着某种防备,除了师傅,她总是要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可唯独对于陈昌仪,她总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他。
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这人世间曾经有自己的亲人,可是他们无情地抛弃了自己。
爱是什么?肯定不是抛弃。
爱是要不断地靠近,让他知道,自己对他有着如此强烈的爱意。
巧织脑中飞速思考着,再加上想起了陈昌仪带回家来的、外面女孩们的礼物,她的心中更加确信了——
一定要把握住机会,今日既然已经不小心说漏了嘴,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向他彻底表露自己的心意!
身后灶屋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巧织惊觉地回头转身,看见是师傅过来了。
“师傅。”
沈暮云严肃地皱着他那双浓厚的眉毛,仿佛在忧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巧织,你……对陈昌仪是什么情况?”
“啊……啊?”
“刚才你。”沈暮云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是不是喜欢上陈昌仪那小子了?”
第一次跟师傅说这些喜欢不喜欢的话题,虽然方才心中做好了想法,可巧织还是不由地有些羞红了脸,低着头,小声答道:“是。”
沈暮云的疑虑终于落地,而且看巧织这个样子,也并不像是一时的兴起。
不是说陈昌仪这个孩子人品不好。
只是,他有着那样悲惨的身世,此生注定是要背负起仇恨的重担。
以自己对陈昌仪的观察,那孩子是绝对要想办法,走上复仇这条路的。
并且,他的复仇对象可不是普通人,那可是天盛国权倾朝野的大将军!
且不说这仇该不该报,单看能力。
陈昌仪带着他妹妹,穷困潦倒投奔了自己。他们兄妹俩能够识字看书,陈昌仪也算有些文采在肚子里,偶尔能写写文章,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作为被大将军悬赏的人,没有路引,也无法办到身份证明。
就算他怀抱着再多的文采,也注定是无法前去盛都、无法参加考试,绝无可能出人头地的!
那孩子整天阴郁着心情,想着如何如何报仇解恨,可是到头来究竟能想到什么法子呢?
陈昌仪什么都没有,还带着个妹妹要养活。
在沈暮云眼中,陈昌仪生得再俊朗,品行再优越,他以后说白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自己出于同情,可以收留他们兄妹二人。
可是巧织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在自己心目中,早就把巧织当作女儿一般的存在了。
试问哪个做父亲的,不想自己女儿嫁给一个安安稳稳的男人为妻呢?起码以后平安的生活会有保障。
沈暮云沉默了半天,前后思虑了许多,又想着要好好组织一下语言劝说巧织。
巧织见师傅左叹一口气,右又叹一口气,愁得脸都皱成萝卜干了,很是不理解。
“师傅?”巧织叫了一声。
沈暮云沉思中听得她这么一声唤,条件反射一般厉色道:“你绝对不要动这种心思!”
巧织吓了一跳,往日里,师傅从来不会用这么厉害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心中不由委屈起来,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事情!
听师傅的口风,意思就是不同意自己和陈昌仪在一起了。
那么,难道对师傅来说,心悦于陈昌仪这般仪表堂堂的男子,竟也算是一种错吗?
想到这里,巧织的鼻头泛起酸来。
耳边,只听得师傅继续严肃说道:“我今天早上还约了复诊,时间快到了,但我不着急去!”
“我要先在这儿告诉你——陈昌仪是长得不错,也懂一些诗书啊文礼啊什么的。”
“你喜欢他,我也能理解。女孩子嘛,哪个心里不要钦慕一个男子呢?”
“可是我告诉你,你最好只是一时的兴起,不要真的迷糊了。”
“陈昌仪的身世,我已经告诉过你。为什么当时跟你说得那么详细呢?”
“怕的就是你不明就里,还要对这个小子动情!”
“巧织啊巧织,师傅当初收留你回来,从那么又瘦又小的丁点儿,养到现在这么大……”
“我早就已经为你规划好了,虽然师傅穷,手里没多少钱,可是我的病人里面也是有些富裕人家的。”
“也亏了我的好手艺,有恩于那些人家。到时候啊,你看上其中哪一家了呢,师傅替你一说,事儿不就成了嘛!何必要跟着陈昌仪这样与孤儿无异、还拖着个妹妹的人呐?”
沈暮云压低了声音,拉着巧织,一下子对她说了这么许多的言辞恳切的话。
巧织听着,早已经悄悄地落泪了。
一是原来师傅平时不说,暗地里还是处处为自己考虑。
二就是,自己喜欢的明明就是陈昌仪。
既然选择了他,便无关他的身世和过去,只需想着以后怎么把生活过好不就行了?
为什么师傅总是要往坏里想?难道以后自己嫁给师傅说的那些富裕人家,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吗?
说不定到时候嫁过去,人家家里边儿还要嫌弃自己无父无母、欺负自己没有人替自己撑腰呢!
陈昌仪的身世怎么了?人家从前至少还是个官宦人家。
而自己只是个从小就被人抛弃的可怜虫,能够遇见陈昌仪这样的人,已经是福分了。
热热的泪水滚滚流淌下来,巧织的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连师傅都不支持自己,只能无助地沉默着。
灶屋外沐儿的脚步声蹦蹦跳跳,似要往这边过来了。巧织赶紧别过头用袖子擦一擦泪水。
“师傅的话,你好好想想吧!不要哭了。”
沈暮云对于巧织这样的心思,感到无可奈何。
他伸出粗糙的大拇指,抹了一把巧织眼下的泪,随后就拿着药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