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界域
看来,真的只有留下沧沧姑娘,之后再做打算了。
鬼危脸上生出一些笑意,摸着白胡子,对沧沧道:“姑娘,你如果真想留在这里,贫道有几个问题,必须要与你细谈一番。”
“好。”沧沧收回抚摸石树的手:“你想知道什么?”
“在这里说话多有不便,不如请姑娘移步客堂,让人给姑娘斟上一杯茶,慢慢与贫道叙说如何?”
沧沧并不推辞,由鬼危掌门领着,穿过重重叠叠的岩石矮树,踏着碎灰玉石子铺张而成的小道,来到天衍宗的客堂之中。
客堂外面的院子中,有两个看起来弟子模样的人,拿着大竹条扫帚在扫地。
此时是人间的初春时节,沧沧一看那地上,并没有什么影响观感的垃圾残物,这两人却一个比一个认真地挥着扫帚,心觉奇怪,便问鬼危掌门道:
“他们在扫什么?”
鬼危微微一笑,随意答道:“他们在扫心中的杂物。”
那两名弟子听见了鬼危掌门的声音,皆抬头过来一瞧。见鬼危掌门身后跟着一位貌若天仙、身着薄纱紫衣的女子,都恍惚了心神,手中扫帚的声音也慢了下来。
鬼危见他们这样,语气中带了些不满,喝道:
“你们两个的修为进度在师兄弟中最慢,我罚你们来扫地,现在又敢如此心不在焉?”
那两个弟子受了掌门的训斥,立刻很畏惧的样子,沧沧再美丽,他们也不得不收回目光,乖乖继续扫地。
鬼危恨铁不成钢地丢下一句:“真是朽木不可雕!”随后快步带着沧沧,进了客堂屋内。
“姑娘请坐。”鬼危先行坐下,又伸出一只手示意沧沧落座。
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道士,也穿了一身松松垮垮、天青色的道袍,立刻捧了一套茶壶杯盏奉了过来。
小道士生得一张娃娃脸,身材又不甚高大,满脸的稚气,行为举止却十分谦卑得体。
一种很奇特的纯净气场,从小道士身上冒发出来,让沧沧不由产生好感。小道士下去的时候,沧沧轻轻对他道了声“多谢。”
那小道士不似外面扫地的那两个,他神色始终如一,也不为沧沧的美貌吸引半分注意。
沧沧谢过他后,他也只是低眉点了点头,迈着不卑不亢的步伐速速撤了出去。
这是自小就被鬼危养在身边的弟子,年龄最小,性情天生冷淡寂清,善良温吞,从不顽皮,也不主动生事捣乱。
且鬼危专门替这孩子算过气运,他的一生都不会作恶造业,是个从头到尾至纯至善的孩子。
这样的灵根十分难得,所以鬼危也很中意他,有意拉他在身边。想着他若是真的天赋异禀,将来可将其培养为真传弟子。
那些都是后话,眼下,是这位自己找上门来的沧沧姑娘最为要紧。
鬼危理了理思绪,遂开口问道:
“沧沧姑娘,你方才说到灵界、灵族,还有你那飞行之术。可否给贫道细细讲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是灵族,我们的家在灵界,因为一些原因,我们迫不得已离开家,来到了这里……”沧沧给鬼危掌门讲述着,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理清记忆。
可是说到更具体的事情,却好像出现了什么东西,堵住自己的思路一样。
沧沧微目,努力回忆道:“我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身在人界,晕倒在一条小溪旁,那里的气场很浑浊,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了来……”
接着便是与沈暮云一行人相遇之后的事了,沧沧皆原原本本告知了鬼危掌门,想着说不定这个人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自己恢复记忆。
“就是这些了,我全都告诉了你。不知你可有什么方法,能够帮我记起其他事情吗?”沧沧向掌门投去期待的目光。
鬼危听完,抿了一口茶,更是凝眉沉思——这姑娘的来历不简单,而且与天盛国各地、尤其是盛都附近频发的妖物伤人事件有关,不容小觑啊!
鬼危问:“姑娘的灵族为什么会来到人界,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可否请姑娘再细细回忆呢?”
沧沧听了,莫名有些生气,自己要是能记得起来,干嘛要请这个掌门帮忙呢?
她没好气答:“记不起了。”
“这……姑娘,不知你可否了解——人界与灵界,是完全不同的界域。”
“混沌万物之中,共有六个界域:神界,人界,仙界,妖界,魔界,还有一个灵界。”
“界域之间,一般是完全的隔断状态,保护着各自的生命不受侵乱。”
“而一旦这种隔绝状态被打破,就意味着界域之间,已经无法维持平衡状态。”
“尤其方才听姑娘所说,大量的灵族来到人界,无法适应人界的气场,甚至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变异,化成了无法定义的生命状态。”
“若是不及时将这情势控制住,恐怕影响不仅在人、灵之间,更会扰乱其他四界的安定啊!”
“若是发展到六界交错,如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迷离扑朔。到那时……”鬼危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骤然阴沉起来,若蒙上了一层寒霜,缓缓叹道:“莫不是——六界重归混沌之时吗?”
听得鬼危掌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沧沧还是一头雾水。
“我真的记不起了,一去想那些,我的头就开始疼得厉害。”沧沧难过地说道。
鬼危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问道:“那照姑娘所说,灵族在人界难以存活,可姑娘也是灵族,为什么就安然无恙呢?”
“这……我也不知道。”沧沧自己也很疑惑。
鬼危继续问:“姑娘可感觉身上有什么异样吗?”
沧沧立即低头检查一番自己的身体,有手有脚,四肢健康,没有任何创口。
又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状态,不知是否因为靠近石树、被石树的气场影响的缘故,自己体内的灵力,比起刚来这座山的时候,更纯净充裕了。
于是抬头看鬼危掌门,答:“没有异样。”
“这就奇了怪了。”鬼危又捋起胡子:“别的灵族无法生存,你怎么就没事呢……姑娘,你可记得你在灵族是什么身份?”
“身份……”沧沧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这痛楚直叫她无法抬头,淡紫色飘逸的裙子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蜷缩出深深的皱痕。
沧沧感觉体内充盈的灵气,好像快要爆炸开一样,纵然她竭力压抑着这股力量,却还是吃力地站立不住,从椅子上跌落在地。
直到她赶紧强制拉回思维,不再去想为什么灵族会出现在人界,也不再顺着鬼危掌门的提示、去想关于自己的身份。
沧沧脑中的剧痛,以及体内那股快要将自己的皮肤撑爆的力量,这才立刻停了下来。
这股力量,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刻意压制着自己,让自己无法获得某段时间的记忆。
见沧沧突然一副痛苦的样子跌坐在地,鬼危掌门早已慌忙来扶。
“沧沧姑娘,你没事吧?”鬼危关切地问。
他见一提起这些关键的事情,沧沧的反应就如此之大。她原本白里透红的气色,早已荡然无存,而变得苍白不堪、毫无血色——看来其中颇有蹊跷。
过了许久,沧沧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不过脸上的气色比起方才差远了,体力也是大不如之前。
“掌门,请您暂且收留小女子吧,待我在此修养好灵力,一定不会再留在这儿,给您添麻烦的。”
沧沧此刻难受得很,她迫不及待想要先找一个地方休息下来,不愿再在气场污浊的凡人间周旋了。
她将语气放得如此谦恭卑微,颇有哽咽之音,甚至以“小女子”自称,一滴泪如露水一般坠在明眸之下,黛眉间尽显柔弱之风。
这般娇媚可人的模样,要是放在凡世间,让那些普通男子看见,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收留了。
可是鬼危不仅是天衍宗的人,他更是万千弟子的掌门,替闭关的师兄们守着天衍宗门和承安城、乃至整个天盛国的安危。
自己做任何决定,都必须要经过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
况且沧沧姑娘是如此特殊的一个人,纵然姑娘楚楚动人的可怜姿态,着实让自己心软了半分,可是……
到底该不该先留她在这儿?鬼危心中纠结万分,一时憋不出话来。
气氛一度寂静无比。
方才那股莫名的力量,早已扰乱了沧沧体内灵气的平衡,让沧沧头昏脑涨,已无法支撑精神站起来了。
又见这掌门如此为难,沧沧心生一计,索性顺势往地上一躺。反正自己也难受得很,干脆假装晕倒算了,看这掌门如何应对。
“沧沧姑娘!”鬼危犹豫了半天,见把姑娘熬得昏了过去,心中也急了。
恰好此时,一路紧追着跟过来的沈暮云终于赶到。
他一进门,就看到沧沧姑娘失去意识、瘫软在地的场景,第一时间还以为,是掌门对沧沧姑娘做了什么事情。
而鬼危掌门,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站在沧沧侧旁,弯着腰欲扶未扶的姿势。
沈暮云怕掌门伤害沧沧姑娘,远远地就叫道:
“鬼危长老,有话好好说,切勿动手伤人!”随后快步跑进屋来。
鬼危满脸无辜:“这,这不是我干的呀!”
“沧沧姑娘!沧沧姑娘!”沈暮云只顾呼喊着沧沧,全然没有将鬼危掌门的话听进去。
他直接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抱起沧沧,暂且将她先扶起,靠在桌子旁的椅子上。
沧沧此时正好倦得很,正好也就趴在桌子上,就当做是小憩一会儿了。
沈暮云转过脸来看着鬼危掌门,倒要看看他怎么解释沧沧姑娘现在这情况。
鬼危深叹一口气,解释道:“我与沧沧姑娘方才正谈话,论及一些重要的问题,沧沧姑娘回忆之间,忽然疼痛不已,随后就晕倒了。”他朝沧沧一挥手,很无奈的样子。
沈暮云知道沧沧头疼的毛病,况且这鬼危长老的声名在外,天衍宗又一向是名门正派,只行正正道之事,鬼危掌门必是不会随意伤害沧沧姑娘的。
沈暮云放恭敬了神态,朝鬼危掌门做了一揖:
“掌门,您就收留下沧沧姑娘吧!沧沧姑娘一人无依无靠,又嫌弃凡世污浊,一心想寻得纯净之地修养。”
“全天盛国,恐怕也只有天衍宗这样的至净之地,才最适合沧沧姑娘了——您就大发慈悲,暂时收留下姑娘,等日后沧沧姑娘再找到别的住处了,再让她搬走也好啊!”
沈暮云言辞诚恳,字字句句替沧沧姑娘求情之间,又连带着将天衍宗夸赞了一番,让鬼危掌门听得都不好意思再拒绝。
鬼危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应道:“沧沧姑娘的情况实在特殊,让姑娘暂住,也不是不可以……”
沈暮云连忙接过话头,深深鞠了一躬道谢:“多谢掌门!”
“诶,好吧!”
鬼危掌门命人打扫出离石树最近的房屋,供沧沧姑娘临时居住。
沈暮云将沧沧姑娘安顿好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看着沧沧姑娘在床榻上熟睡的脸庞,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些依依难舍的情绪。
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沧沧姑娘是他见过心思最单纯的姑娘,外貌又生得如此美丽——这样心性的姑娘,若孤身一人生活在俗世,必定是要吃亏的。
其实,待在这鲜有闲人往来的天衍宗,对沧沧姑娘也是一种保护。纵然这里的生活不比山下有趣,相对平淡了许多,可毕竟安全最重要嘛。
沈暮云在心里想着这些,不只是在替沧沧姑娘着想,还是在慰藉自己。
他沉浸地看着沧沧姑娘,全然忘了男女之别的礼数,直到身后传来鬼危掌门的唤声,他才回到现实中来。
“沈医师,上山容易下山难呀!现在天色已不早了,你还是尽快回去吧——天衍宗的规矩,不留客的哦。”鬼危掌门和蔼地微笑着。
沈暮云会意,也不好继续叨扰了,再次恭敬地朝鬼危掌门作了一揖。
正欲走时,才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办。
沈暮云卸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袱,从中取出一布袋的银两,双手奉送到鬼危道长面前,道:
“此番叨扰,沈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且沧沧姑娘还要劳烦您照顾,这些小小心意,请您一定收下!”
“收留沧沧姑娘是贫道自己定下的主意,无需沈医师破费。”
沈暮云却坚信——天衍宗虽是修道圣地,但说到底这里的弟子们先是人,其次才是道士。
不管在哪儿,都是需要银两和人情世故,以谋取好的生活。
于是他态度坚决,一定要将这袋钱送出去,以免沧沧姑娘遭人嫌弃。
鬼危掌门哈哈一笑,其实像天衍宗这样历史悠久、长时间享受盛名的道宗,平日里什么都不用做,都有富家贵族特地送钱过来捐助。
况且,天衍宗因为主修的是运算天命,不仅富家巨室愿意来算命,许多鸿商富贾也会前来请算运势、求得指点。
因此,天衍宗虽远居高山之巅,把守严格,却在金钱银两方面从未有过短缺,甚至是比俗世间大多数人家都富裕,哪里就缺沈暮云供上的这么点钱呢?
不过,鬼危了解沈暮云这样的心思,再与其推脱,恐怕也只是徒费口舌,还是先收下为好。
就当替他保管了,日后若寻得好时机,再原物归还与他便是。
“好好好,那我就暂且替你保管吧!”鬼危很亲和地扶起鞠躬的沈暮云,最终收下了钱袋。
当空悬着的盛日,似乎已有了西斜的迹象。
朦胧的净业山,山体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缥缈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沈暮云折了根粗树枝握紧在手中,权当做是行山拐杖,颤颤巍巍地扶着岩石;又一路拽着沿途顽强生长的植被,缓缓在这缭绕的云雾中下落。
两个身影来,一个身影去。形单影只之间,流露出幽幽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