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仇恨 不共戴天
密室里的时间难熬得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陈昌仪和陈沐仪的心里充斥着不安。
两兄妹紧紧依偎着,发生在地面上的那些惨状,在心中久久不能挥去。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呀,我好冷好饿……”
陈沐仪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再加上寒冷和惊吓,身体已变得虚弱极了。
“乖,再等等,再等等……”陈昌仪安慰道。
他实在不能确定现在外面是否安全,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想早点从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出去呢。
怀里的妹妹说完那句话便好像渐渐没了动静,陈昌仪紧张地叫妹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再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已经发烧到烫手的地步。
不行,等不了了,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冻死人的地方!
陈昌仪当即决定出去。他摸着黑将沐仪扶着趴在桌子上,温柔地跟她说:
“哥哥去看一下那个通道能不能出去,你先在这里等哥哥,好不好?”
小沐仪梦呓一般哼唧了一声。
陈昌仪摸索着找到那个洞口,将盖着的木板搬开,钻进了那个黑黢黢的洞。
洞壁全是黏糊糊的泥巴和石块,陈昌仪在里面爬行,手上不一会儿就被石头划伤,沾满了泥泞。
当他的头顶到了坚硬的岩石,再也无法前进的时候,陈昌仪知道这条通道到头了。
他的心情很紧张,他像只狗一样跪在通道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很静,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于是他尝试着去顶开通道上方,可是不论使多大的劲,上面都纹丝不动。
难不成出口被人堵住了?
不对呀,如果姜家那群人知道这里是密室的出口,怎么可能不直接到密室去抓他们?
或者说……是故意堵住出口然后想让他们兄妹俩活活饿死在下面吗?
……
一瞬间,陈昌仪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疑虑,他的希望更加渺茫起来,头开始炸裂得剧痛。
他几乎就要认定了去死的念头,身体上的每一处寒冷和伤口,都让他痛不欲生。
与其这样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中度过,不如直接一死了之。为保护自己、被剑刺穿身体的婧儿,她那张苍白恐惧的脸庞,总是像黑白无常一样让他绝望到难以呼吸……
真想死啊,肌肤上每一处大的、小的伤口,都长出一张张血淋淋的嘴巴,叫喊着催自己自杀吧、自杀吧……
陈昌仪的心猛地开始揪紧,狭小的空间里,黑暗浸泡着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您一心为公,鞠躬尽瘁。可皇帝看不到你的赤子之心,亦或是假装无视,数十年来您的官职只降不升。
良臣不被提拔,贪污受贿的奸臣却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官官相护,弹冠相庆,享尽了无限风光。
陈家被灭,不仅是姜忠儒的阴险,也是皇帝的无能!
仇恨的怒火,燃烧了陈昌仪整个少年的身体。
我不可以死,为了死去的婧仪,为了父亲,一死了之的想法太荒唐!
我们一家死了,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良臣被姜贼算计,为了百姓黎民,我也不能死!
还有,自己那年才9岁,无依无靠的三妹妹。我死了,她将何去何从呢?
陈昌仪很快将那一瞬间死的想法抛之脑后——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必须活着。
他蜷缩着身子在通道里面调了头,往回爬去。
这一条出口行不通,看来只能从来时的井口那边出去了。
当他再次回到密室里时,陈沐仪依旧趴在桌上昏睡着。
陈昌仪扶着妹妹的肩膀,轻轻摇醒她。
“沐儿,醒醒,我们要出去了。”
小沐仪身体滚热,陈昌仪抱着她,担心极了。
“沐儿,我们从来时的井口爬出去,你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外面,哥带你去看大夫、去吃饭。”
陈昌仪心疼又无奈地对妹妹说。
“哥……我嗓子好干,我不想再碰井水了,冷……”小沐仪的说话声渐渐带起哭腔,但是音量刻意控制得小小的。
“没办法了,只有那个地方可以出去了。”陈昌仪难过地抚摸着妹妹的脸,“等会儿我先出去,然后你踩我身上,手脚撑着井壁,慢慢往上爬,知道吗?”
小沐仪不说话,滚烫的脸蛋靠着哥哥的手点了点头。
两兄妹用来时的方法回到了井内的水中。刺骨的水触碰到肌肤,不过很快就失去了感觉——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
陈昌仪从来没有无法控制自己手脚的感觉,但是这一次,却让他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了。
手和脚已经不知道在哪个位置,触觉是如此薄弱。因在冰凉的井水中又无法睁眼,他只能尽力去感受肢体的存在,凭借那么一点点的触觉撑住了身体。
自己的痛苦尚可以切身感知,妹妹小小年纪却要经历这些,这才是最让陈昌仪内心无法承受的。他是多么希望身体的痛楚可以转移,由自己代妹妹受苦。
九岁的陈沐仪一向是家里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爹爹疼,兄姊爱,从来没受过这么常人难以忍受的苦。
不过她也懂事得让人心疼,她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听哥哥的话,渡过井水,都已成为无法逃避的现实。
她忍着身体的所有难受感觉,毫不犹豫地踩上哥哥的肩膀。滚热的身体接触到了井水,像是热锅一下子入了冰堆一般,小沐仪当即感觉世界在旋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陈昌仪快速地顶着妹妹,奋力向上游,此时也顾不得双手被井壁的石块擦掉皮肉了。
陈昌仪像只蜘蛛一样,奋力带着妹妹往上攀爬,很快就在井中浮出头来。
“沐儿,快往上爬!”陈昌仪低声叫着妹妹。
陈沐仪竭力支撑着精神,发白的爪子如小兽一般挠着井壁向上去。
陈昌仪在下面,也尽力帮着妹妹——歪着头,肩膀顶着沐仪的腿和屁股,四肢牢牢撑在井壁上。
这过程一刻都不能停,一旦停下,手脚的力量根本支撑不住他们,身体会立刻往下滑。
小沐仪几次都用尽了力气,还好陈昌仪在下面兜着,不然早就掉落井下淹死了。
外面的天空是乌黑色的,表明了现在是夜晚。
耳朵听不到任何人声,寒冷的冬夜里,任何有生命的动物都不会想出门。
两兄妹爬出了井口,两两摔倒在地。
陈昌仪头一回觉得,在冬天夜里,躺在屋外地上的感觉是如此温暖。
小沐仪则顾不上观察四周,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着,快要断气了似地大口大口呼吸。
不过,陈昌仪很快觉察出不对劲——月光照着地面,这口井旁边应有的房屋、院子,现在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空气里充斥着呛鼻的硝烟味道。
“沐儿,沐儿!”陈昌仪身上顿时起满鸡皮疙瘩,他慌忙叫着妹妹的名字。
陈府被烧了,烧得一干二净,留下一堆黑木炭,和被烟熏得漆黑黑的瓦片。
冷漠的月亮,像一轮来索命的镰刀,它散发出的光那么那么的冷冰冰。
小沐仪再也忍不住了,无力地呜呜咽咽起来。那张昔日里粉白嫩红的脸蛋,此刻已不再那般可爱尊贵,一下子流露出落难的流民才会有的神情。
陈昌仪伤心震惊之余,更怕的是周围还有姜府的人盯着,他立刻捂住妹妹的嘴示意她噤声。
小沐仪压抑着哭泣,憋得身子一抖一颤的,她用极低的声音问哥哥:
“哥哥,我们现在去哪里?我想找爹爹。”
陈昌仪没说话,他何尝不想爹爹,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爹爹难道还有可能活着吗?
去找爹爹,找到尸体的话,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没有了;不如找不到爹爹,至少心里还能留着一丝念想。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必须要找到父亲,不论是生是死,都要面对现实。
陈昌仪试图拉起妹妹和自己一起走,发现沐仪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能保持清醒就已经很不易,更别谈走路了。于是他将妹妹背在背上,带着她去最后一次见爹爹的地方。
家中全被烧干净了,现在完全就是一片废墟。
陈昌仪的目光每触及一处往日熟悉的地方,他的心便要嘶扯着剧痛一下——之前所有的一切美好,从此烟消云散。
陈伯钧的无头尸体并没有移动,但是已经被那场大火烧的体无完肤了,表面一层皮全部焦掉,硬邦邦、直挺挺地倒在那地上,与一段烧毁的木头碳化了的样子无异。
当这兄妹俩终于发现了这一具尸体,或许就是父亲的时候,他们的精神又受到了快要难以承受的打击。
陈昌仪完全不敢相信这眼前的一切,他湿冷的头发、冻得结冰的衣服、失去知觉的手脚……一切都让他的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失去一切的这感觉,使他简直无法再控制着自己隐忍。此时此刻,他多想立刻挥起那大刀直接奔到姜忠儒面前,势必将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胸口上、肚子上、四肢上,全部像破面粉口袋一样砍出大块大块止不住血的裂口!解决完姜老贼再去找他那杀人如麻的儿子女儿,自己要用最残忍的方式要他们血债血偿、十倍奉还!
陈昌仪气血上头,内中的燥热和身体的冰冷对冲,让他的胃部一阵痉挛,随即哇得一口吐出酸溜溜粘稠的液体。他的肚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吐出来的是他的胃液。
瘦小的陈沐仪哆嗦着整个身体,凑近了去辨认父亲的身体,终于确认了父亲熟悉的身形的那刻,她疯狂地尖叫起来,跌倒在地乱蹬双腿。
陈昌仪跪在地上,按着自己的手腕,他好怕自己会疯掉,但他更怕妹妹疯掉——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他昏昏沉沉地站起身,却又因无力支撑而站不直,腰弯得快要接触到地面,踉跄着跑过去,紧紧抱住沐仪紧绷的身体,手一边抹着眼里不断遮住视线的泪,一边颤抖着抚摸妹妹的头发。
“不能叫不能叫,外面会有人听见的。”陈昌仪低沉的声音颤抖而诡异。
小沐仪立即恐惧地双手捂住嘴巴,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神经兮兮观察起四周。
见妹妹这般神经质的模样,陈昌仪却又实在忍受不了,鼻涕眼泪一齐从这个坚强的少年口鼻中涌了出来,鼻腔被突然分泌出的大量液体堵住,他只能张大嘴巴呼哧呼哧艰难呼吸。
小沐仪见哥哥发出这样的声音,急得又腾出手使劲捏住陈昌仪的嘴巴,卑微地央求着他“求求你不要发出声音,不然我们都要像爹一样死了。”
小沐仪仿佛丢了魂一般,精神涣散,小小的腹部和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边自己极力忍着哭,一边突然懂事了一样监督哥哥的声音会不会暴露他们。
“哥哥,我不想死……哥哥哥哥……”
小沐仪烫人的额头紧紧顶在陈昌仪的脸庞,她害怕祖母没了,爹爹走了,姐姐被杀了,唯一剩下的哥哥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离开自己。
“我、我们去投靠梁大人,他让我们进的密室,他一定有办法救我们!”陈昌仪说罢立即背上了妹妹。
他的身体难受得很,刚刚呕吐过,他现在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和嘴巴里全都是酸溜溜可以把牙齿腐蚀掉的液体。
他并没有多去看父亲的那具无头尸体,他怕自己一旦看得再仔细一点,便会失去所有的精神支撑,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带着妹妹求生去。
此时是半夜,陈府外面并无人把守,外面的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
陈昌仪背着身子已经变得软塌塌的妹妹,警惕地弓着身体,贴着墙面赶路。
道路两旁时常有野猫在示威地嚎叫,声音嘶哑而难听。月光凄惨的照耀下,一路上还有不少无处可依蜷缩着被冻死的猫狗尸体。
梁大人的府邸并不是十分远,陈昌仪虽身负着伤和病痛,但求生的强烈渴望让他背着妹妹不到一刻钟便到了梁府。
只不过远远地仿佛看见梁府一片好像有人声在交谈,陈昌仪心中警觉,立即早早地停下了步子,像只黑猫一样躲在远处的墙角探听。
一个声音尖脆,乍一听有点像女人的声音说道:“这么冷的天,耗子都要在家搂老婆,我们这些贱命的还要在这儿守门,呸!”
同伴声音浑厚厚地说:“这不对,理不是这样的,大将军这段日子光给我们的赏银,就够我们大吃大喝半年了,也就这一小段苦日子难熬嘛,又不是一直这样。”
尖脆声音又说:“哼,要不是图赏钱多,谁还愿意干这活?你说这梁大人也是,没事做去跟大将军对着干做什么呢?陈家那两小孩,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被他藏起来了,看他在家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
浑厚声音道:“可不敢乱议论,咱们把主子交代的事情办好就行。我倒希望那两孩子还没死,要是他们梁府这边被我抓到的话,我娘的病就一辈子不用愁没钱治了。”
这两人正交谈着,另外一边有人高喊“有动静!”于是这两人立马往那边跑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陈昌仪这下再不敢往前去了,他胆颤着探出一只眼睛观察,才发现梁府围墙边,若隐若现地浮动着好多束火把。看来姜忠儒派过来把守的护卫还不少。
梁大人当日亲自赶过来陈府,应该是想要劝说一番救下陈家人命,没想到姜忠儒做得那么绝那么狠,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当时陈府内外都有姜府的人,且无数妖物纷乱作孽,就算是梁大人,也无法十全十美地保全自己与妹妹的性命。
放又放不出去,在陈府内又只能等死。所幸家中有那样一间环境那样恶劣的密室,如此隐秘,以至于任何人都没有人发现藏身其中的兄妹俩,这才使他们从万死中逃了出来。
梁大人是个好人,他在朝中为官,一直做的都是为民着想的善事,从来没有作过恶,这是众人皆有目共睹的。
如今姜忠儒已经怀疑上了梁大人,派这样多的人日夜监视梁府,形同将恩人软禁,自己切莫不可以身犯险,甚至给恩人引来杀身之祸了!
陈昌仪最后望了一眼梁府,然后坚定地转身离去。
肩膀上的妹妹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轻微的呼吸伏动清晰地被陈昌仪感知着。
陈昌仪心中快要心疼死沐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到如今,他们兄妹两个就已经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注定要走上一条多舛艰辛的路。
今夜的风幸好不大,纵然寒冷,妹妹卧在自己身上,尚且能存得些许的体温保暖。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盛都城,然后给妹妹找大夫看病。
眼下陈家已被姜忠儒抄家,以前所有与陈家往来密切的人,已经全部都不可信任了。
纵然父亲一直为人和善、宽厚待人,但是陈昌仪不能拿自己和妹妹的性命,去赌别人会不会出卖自己——从刚才那两个护卫的对话中,他已经猜到姜忠儒重金悬赏了自己和妹妹的命。
走在冬夜盛都的石块路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想着这世上除了沐儿,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亲人都已离去,陈昌仪的脚步灌了铅一样,沉重极了。
盛都城门看守极为严格,必须要申请路引才能出城,自己和妹妹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只能想些其他办法。
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办法,不论如何要混出城去!
陈昌仪想起来以前一直与陈家合作、供应面料的云锦阁,负责送货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家都叫他邓老四。
邓老四年老孤寡,没有后代,为人和善,脸上总是洋溢着和蔼的神情,孩子们都喜欢跟他说话。
他每次来陈府送布料,都会给陈府的孩子们带各式的糖果。这个邓老四格外喜欢陈昌仪,每次总是抚摸着陈昌仪圆滚滚的后脑勺,从口袋里掏出特意给他留的糖果甜食,递给陈昌吃。
所以陈昌仪也比较了解邓老四,知道他除了给盛都各府邸送去布料,还会出城去别的地方进材料和送货。
邓老四出城会拉一个驴车,拖着一个大箱子,用来装东西。
陈昌仪灵机一动,或许自己可以带着妹妹躲到那个箱子里,随着邓老四出城。不过如何才能进到那个箱子里呢?
不管了,先去了再说。
陈昌仪背着妹妹一步一步走到了云景阁,他双腿酸软无比,已经再没有力气可以走动了。
邓老四没有自己的家,一直就住在云景阁的人给他安排的一间小屋里,需运送的布料等物,皆安置在旁屋中锁了起来。
邓老四的鼾声如雷,却带给陈昌仪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心感,这仿佛是陈府没落后唯一可以感受到的亲切感了。
陈昌仪困极了,听得邓老四的鼾声,他心里竟有些羡慕起他来。背上的小沐仪被这鼾声吵到,缓缓抬起脸换了边继续趴着。
要赌一把吗?
这个邓老四,他没有任何亲人,连孩子也没有。他自己也并无大病在身,若是向他求助,他应该不会为了悬赏金而出卖自己吧?
可是……万一,万一呢?
陈昌仪的内心无比纠结,终于,自己快要消失的体温和背上虚弱不堪的妹妹,让他做出了选择。
他轻轻扣响邓老四的那扇破木门。
邓老四鼾声不减,并未听到。
陈昌仪左右观察了一下四周,又加重力度扣了扣门。
这一次邓老四才有了反应。借着月光,陈昌仪透过那扇漏风的纸窗户,看见邓老四惺忪着双眼,并不愿立即下床来,而翘起头看向外面是什么情况。
陈昌仪紧张极了,一瞬间他甚至害怕得想要不要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可是邓老四已经看见外面站着人影,开口问道:
“谁?”
陈昌仪长时间没有大声说话,他的嗓音如同细蚊:
“邓老四,是我……”
“你谁?”邓老四没有辨出声音,依旧畏着地下的寒冷,没有下床。
“是我。”陈昌仪努力放大自己的声音,又并不敢报出自己的名字,他心底里希望,邓老四能够通过这声音分辨出来他。
屋里头沉寂了一会儿,陈昌仪站在门外,心快吊到了嗓子眼。
不过很快传来被褥窸窣的声音——邓老四一件衣服都没披,拉开门栓,打开了门。
看见陈昌仪的那刻,邓老四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顿时瞪大,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陈昌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猜邓老四肯定已经知道了陈府的事,如果收留自己,那就是包庇罪臣,与大将军府、与朝廷作对。他无力地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被水泡发、被磨得快要露出脚指头的鞋子,将命运交给了眼前这个惊讶的邓老四。
邓老四慌忙探头出去,左右观望,见道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月光照着一两只没有窝的流浪猫乱跑。他伸手,一把将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少年拉进屋来。
“你还背着你妹妹。”进屋后,邓老四才发现,少年的背上还背着个人。
兄妹俩的身上依旧湿透着,天气过于寒冷,被井水浸泡过的衣裳不仅一点儿都没干,还结出了冰渣渣。
陈昌仪进屋仍背着妹妹站着,怕邓老四嫌弃,不敢脏了他的凳子和床铺。
“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见陈昌仪深深低着头,一语不发的拘谨模样,邓老四心中生出很多怜悯。
“若不嫌弃,先把三小姐放在我床上吧。我生点炭炉,给你倒点热水喝。”
邓老四说着,先拿自己的衣服把窗户遮住,然后又在炭炉里生起炭,将茶壶放到了上面。这一切,都是摸着黑进行的。
“你放心,我不会卖了你们,坐吧。”黑暗中,邓老四并不能看见陈昌仪脸上的表情,但能看到少年那紧张僵挺的身影。
陈昌仪将妹妹轻轻放到邓老四那张破棉絮床上,替她掖好被子,然后严肃地走近邓老四,扑通一声跪地,说道:
“多谢您收留,恩德如山,我和妹妹此后若是得以活命,必当竭力报答!”
邓老四忙上前扶起,诚惶诚恐道:
“陈公子快请起!老汉消受不起,我身份微贱,半入土的人了,只当是死前积点德……不过,我自然也是无法久留你们。”
“昌仪明白,阿伯,我之所以带着妹妹来投奔您,是为了请您协助我们出城逃命。”陈昌仪小心翼翼地说出来。
“出城?”邓老四纳闷了一会儿,不过很快便明白,“你们是想躲在我的箱子里出去吧?”
“正是。”
陈昌仪看不见邓老四脸上的神情,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邓老四是否愿意冒这个险帮助自己。
“大公子,万一要是被守城的发现,这…… ”
邓老四的语气中充满为难。
陈昌仪不知道如何求邓老四,他明白,万一被发现,邓老四的命十条也不够杀的。可是现下只有这条路了,帮与不帮,全在邓老四的选择。
邓老四没有立即同意,他沉默着,静静地去扇炉火。
陈昌仪不知所措地守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依旧烫得很,难道就这样等死了吗?陈昌仪眼中一滴两滴的泪珠,悄悄地流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炭炉上的水烧开,邓老四倒了杯水端了过来,递到陈昌仪手里。
“拿着吧,捂捂手。”
“……谢谢。”陈昌仪接过杯子,掌心顿生暖意,这温暖逐渐从手部散发到全身,早已冻麻了的身子逐渐恢复知觉。
床上睡着小沐仪,屋中也再没有其他凳子可坐,邓老四揣着手缩着头,蹲在了地上。
屋内重新陷入沉寂。
陈昌仪喝了热水,体内有了暖意,意识也更加清醒起来。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还有一块宝玉,那是几年前生日时父亲送给自己的。
他立刻放下杯子,伸手去掏那块宝玉。
那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光泽清润,手感细腻,毫无杂质沉淀。当时父亲将此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时候,自己宝贝了好一段时间。
如今父亲去了,陈府被烧了个精光,这就算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再别无他法了,为了活,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复仇……陈昌仪决然拿起这块玉,双手奉到邓老四跟前。
“阿伯,这是父亲给我的玉,成色很好的,拿去当了可以换得不少钱,求您帮帮我们兄妹俩,除了您,我们再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黑暗中邓老四伸出手接过那块玉,来回抚摸着。
“确实是块好玉。”邓老四这样做苦力的人,平生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珍贵的宝物,可是他细心摸索了一番,又塞回到陈昌仪手里,“我明白你们兄妹俩走投无路,我既然把你们放进屋里来,就是决定要帮你们到底的。”
“只是……我邓老四这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不与人生口角,突然让我做这样杀头的事,实在是……”
“阿伯,我父亲是无辜的,他没做任何坏事,都是,都是被人诬陷的!”陈昌仪情绪略微有些激动。
“陈老爷是不是无辜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人诬陷,我也不必知道那些。”邓老四蹲在地上,因冷用衣领埋住半个头,内心很纠结,“我只知道,陈老爷待我很好,货钱从不拖欠,有时还可怜我给我赏钱……如今你们兄妹俩这样的处境,也很是可怜呐!”
外面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声,嘹亮无畏的打鸣声,和屋内缩着头的陈昌仪和邓老四,形成讽刺的对比。
“阿伯,快没时间了,天一亮,外面人就都出来了,我跟妹妹就难逃了。”陈昌仪着急道。
邓老四犹豫着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帮这兄妹俩一把。
“算了,豁出去了。我一把年纪,老死没人管的。”
邓老四起身,捏紧陈昌仪的肩膀:“到时要是被发现,我就死死拽着守城的乱闹,你带着你妹妹要是能趁机逃出去最好,实在逃不出去的话,那也就是连老天爷也不可怜你们二人了。”
陈昌仪无比感激,再次双膝跪倒在地:“阿伯,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行了,不要老这么跪我,折寿的。”邓老四扶起少年。
“事不宜迟,你带着妹妹赶紧先去我那箱子里藏着吧,天亮了就不好藏了,到处都是人。”
“好!”
陈昌仪立即转身摇晃妹妹的身体,小沐仪皱着眉哼唧了好几声,可就是睁不开眼来。
“沐儿,沐儿,醒醒。”陈昌仪将妹妹扶起半个身子,靠在自己怀中。
“阿伯,烦请您倒杯热水给我妹妹吧,她好几天没有进水了。”
“哎好。”邓老四赶紧又倒出一杯热腾腾的水,恭敬地递给陈大公子。
“沐儿乖,张嘴喝点水。”陈昌仪小心翼翼地稳住妹妹的下巴,杯壁抵着她干裂的嘴唇,慢慢喂她喝水。
小沐仪一开始还难受得不愿起身,但当热乎的水流进嘴里时,她立刻清醒过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自己捧着杯子,咕咚咕咚饮起来。
“慢点。”陈昌仪心疼地帮妹妹顺着背。
小沐仪仰起头,一杯水很快见底,她虚弱地央求着:“哥哥还想喝水……”
不等陈公子吩咐,邓老四已经把炭炉上的茶壶提在手里,在一旁伺候着随时倒热水。
就这样,小沐仪一连喝光了四五杯热水,灼热的身体获得了水分的滋润,感觉稍微好了一点点。
她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害怕地直往哥哥怀里躲。
“沐儿,别怕,这位是邓阿伯,经常给我们家送布料的那位伯伯,是他救了我们。”陈昌仪握着妹妹的手,跟她讲,“快谢谢阿伯。”
小沐仪十分懂事,立即娇怯怯向邓老四道谢:“谢谢阿伯。”
随后,邓老四打开旁屋锁着箱子货物的门,领两兄妹藏身在了那个大箱子中。
陈昌仪15岁的身高,与成人基本无异,难以进入箱子,只能难受地将身体蜷缩折叠起来。小沐仪身材小巧,倒是毫不费力就钻入箱子中。
“你们事先在这儿藏好,我把货放堆在你们身上,会有些重,只能请公子和小姐忍着点了。等天亮开城门后,我挑个人多的时间就出发。”
邓老四嘱咐完,利索地将一叠叠丝绸布料等堆在箱中,然后盖上了箱盖。
外面传来邓老四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重新锁门的声音。
“哥哥,好闷呀。”小沐仪本就发着烧,再加上空气不流通,难受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陈昌仪赶紧用臂膀努力撑起一小个空间,留出更多的余地让妹妹好呼吸。
“沐儿,忍着点儿,很快就天亮了,出城就好了,出城就好了……”
陈昌仪自己何尝不难受呢,大高个的少年像蚯蚓一样蜷缩,自从躺下, 脊梁骨就一直酸痛,没有停止过。
妹妹又昏睡过去,身体变得更软弱无骨。
外面鸡鸣声、狗嚎声此起彼伏,隐约间听得有人声渐起。
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愚蠢从众的百姓、祖母身上的血窟窿、婧儿死前苍白的脸、姜伏月姜伏城杀人不眨眼的残忍、父亲的无头尸体、生死未卜的前路……
脑子里一幕一幕闪着这些恐怖的场景,陈昌仪满面泪痕,紧紧抱着妹妹,再也撑不住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