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你……”大夫人目光闪烁,脸色由青转白,哆嗦着双唇,半响后两步冲到沈梦面前,高高扬起手臂,狠狠甩下一巴掌,恼怒道:“你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害人还需要理由?”
沈梦岂会任由她打,她眼疾手快地握住大夫人的胳膊一把甩开,厌恶地蹙眉道:“若我蛇蝎心肠,她宋昭昭焉能活到现在?”
沈梦目光睥睨,勾起唇角,轻轻拂去脸上的泪痕,整理着自己的发髻,挑衅意味十足。
秦牧一向如此嚣张,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自然不觉得沈梦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但白云飞却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激怒众人。
虽然白云飞与沈梦立场对立,但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免暗爽,毕竟这一家子都是一丘之貉,谁也没好到哪儿去。
不过现在激化矛盾对沈梦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白云飞持剑扶墙,眸光清亮,继续在隐蔽之处关注着事情的走向。
沈梦的态度果然引发众怒。
大夫人首当其冲,直接被沈梦下了面子,她脸红脖子粗,疯了似地冲上来,要抓花这个狐媚子的脸,他们李家怎么会抬进这个妖孽?
沈梦见大夫人朝她冲过来,轻巧地侧身躲开,她眉梢上挑,嗓音刻意压得温柔无害,而说出的话却让大夫人顿时手脚冰冷,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瞪大眼睛停在原地,还维持着张牙舞爪的姿态,好不滑稽。
“宋夫人,宋昭昭是你的亲生女儿吧?”
沈梦话说得轻巧,却犹如一道惊雷,在场的无一不愕然失色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
秦牧突然明白了沈梦的意图,他掀了掀眼皮散漫地看向沈梦,突然轻笑出声,真是一出好戏啊。
白云飞一瞬间瞳孔放大,震惊地望向沈梦,宋昭昭是宋夫人的女儿,那李湛呢?
老夫人掌控欲极强,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何况是子嗣的问题。
她面色一冷,嘴角绷直,眼神阴鸷地看着大夫人开口道:“宋氏,她说得可是真的?”
宋梅芳感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心脏剧烈地抽搐,她急忙看向老夫人,见她如同看着死人一样的眼神,宋梅芳慌乱地躲开视线,颤抖着唇瓣,语气紧绷道:“娘……你别听这个妖妇胡言乱语,昭昭只不过是我本家侄女,比旁人亲厚些罢了。”
老夫人死死抓着手里的拐杖,直勾勾地看着宋梅芳,也不知信还是不信。
这般落井下石的机会,陈秋心是傻的才会放过。
她眉目不善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李骞,见他双目布满红血丝,还看着沈梦那个贱人,于是重重冷哼一声,夹枪带棒道:“来投靠婶婶的亲戚多了去了,怎么不见婶婶一一照拂,还让那宋昭昭嫁给大哥——不对,说不定都不是大哥了,哪有妹妹嫁给哥哥的,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话才真正触动了老夫人的逆鳞,李湛是她最中意的孙子,她绝不能容忍李家的血脉不清不楚。
老夫人感觉体内血气奔腾不休,她哆嗦着牙齿,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指着宋梅芳,张口道:“大胆宋氏!老身再问你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吼完便开始不断咳嗽,身形愈发佝偻,丫鬟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今晚一再地打击已经让李彦无法思考,他眉头紧锁,脑子乱哄哄的,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当年宋梅芳笑靥如花的模样,想起了当年她生湛儿差点死了的虚弱模样,这怎么会有假呢。
李彦目光迷茫,望向如今有些刻薄狼狈的宋梅芳,也不知到底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宋梅芳被老夫人吓得浑身一颤,身体一软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她无力地张开嘴,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沈梦勾起一缕发丝在指尖打转,桃花眼微微上勾,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夫人,心里无不快意,她腔调柔媚,悠悠道:“既然宋夫人不说,那便由我代劳好了。想来宋夫人当年是玩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罢……”
宋梅芳瘫坐在地上,目光微微失神,沈梦低缓婉转的声音在耳边轻拢慢捻,她的心弦被轻轻回拨到那段蒙尘的时光——
五陵年少,雨濯春尘,不知哪条巷子搭起了戏台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婉转清亮,久久不停歇,而传入宋梅芳的耳朵里却格外烦躁。
她支着头凭栏而望,明明还是桃李年华,面上却愁云惨淡,心事重重。
“我的小祖宗啊,这才刚开春,天儿还带着寒冬的料峭,你爬在风口做什么?”陪嫁的张嬷嬷一推门就看到宋梅芳在窗边吹风,她嘴里数落着,急急忙忙地朝宋梅芳跑过来。
宋梅芳从小便是张嬷嬷带大的,两人感情十分深厚。
张嬷嬷一把抓起宋梅芳的手,感受到冰冰凉凉的温度,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下很是心疼,当即将她拉着走到床边,唠叨道:“夫人都已经成家了,怎得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宋梅芳握着张嬷嬷粗粝干燥的手掌,看着她灰白的发丝,任由她将自己拉到床边,霎时间心里的委屈翻江倒海,她鼻头一酸,顿时红了眼眶,嗫嗫道:“嬷嬷,为什么我还是怀不上孩子?”她已经嫁入李府大半年了,肚皮一点动静也没有,每日她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好,对她一日比一日冷淡。
宋梅芳看得出来,老夫人已经有给李彦纳妾的心思了。
张嬷嬷扶着宋梅芳坐到床上,给她捧来一杯热茶暖身子,开口宽慰道:“夫人放宽心,这种事情急不得,何况姑爷一心一意地守着你,日子久了还怕生不出孩子吗?”
“就是因为李彦一心一意守着我,婆母才看我不顺眼!”张嬷嬷话音刚落,宋梅芳双眸着含泪,情绪激动地反驳。
“这……”张嬷嬷嘴唇微动,哑口无言。按理说夫人嫁进李家不过一年的时间,怀不上孩子也实属正常,这么着急与杞人忧天无异。但其实不怪夫人这么想,因为这老夫人实在不是个善茬儿,有她一天天逼着,夫人想不着急也难。还有这李家,从上到下被她管教的和死人一样,夫人嫁进来还没多久,便已经不会笑了。
看着突然泣不成声的宋梅芳,张嬷嬷蹙着眉头弯下腰,轻轻拍抚着她纤弱的背脊,目光充满怜爱心疼。
“梅芳,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金沙桃花酥——”
李彦今日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买这吃食,近来宋梅芳闷闷不乐,他特意想哄她开心,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宋梅芳坐在床上抱着张嬷嬷的腰,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
他急忙扔下手中的糕点跑到床边,拉起宋梅芳的手顺势坐在她身侧,心疼道:“梅芳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张嬷嬷一见李彦回来了,行了一礼便有眼色地让开了,给他们小两口腾位置。
宋梅芳见李彦回来心里更委屈了,她哭得更大声,但却一把甩开他的手,猛地扭过身子背对着他,哭腔愤然,“就是你欺负我!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李彦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她如此伤心,但还是在后面环抱住宋梅芳瘦弱的身躯,凑在她耳边轻声哄道:“夫人,对不起,我给你带了城西刘老头家的桃花酥,原谅我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宋梅芳哭得身心疲惫,她转回头看着李彦伏低做小的模样,忽然就不想闹了,她觉得很累。
平心而论,李彦待她真得很好,可他偏偏待谁都很好。宋梅芳不信李彦看不出老夫人嫌她怀不上孩子,可是他从未反驳老夫人,替自己说过一句公道话。
李彦见宋梅芳终于肯理他了,心里很是高兴,将宋梅芳当做珍宝一般抱在怀里,神情温和满足。
宋梅芳乖乖地让李彦抱着她,她将身子蜷缩起来,脑袋依偎在李彦温暖宽阔的胸膛上,心下却一片冰冷。
她该怎么办?
已过子时,石子小道上幽静无声,夜风凄寒,点点星子散着丝缕微弱的光。
宋梅芳身穿白色中衣侧身躺着,她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借着昏暗的月光,宋梅芳看向躺在自己身边安然入睡的李彦,悄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她竭力攥紧了手里的鸳鸯被衾,将自己裹得紧了些,企图汲取些温暖。
一夜无眠,时光转瞬即逝,天光暗淡。听着屋外清脆的鸟鸣声,宋梅芳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眸,一个念头在她的血肉里死死扎根,疯狂生长,一夜之间便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什么?”
张嬷嬷脑子里嗡嗡作响,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面目坚决的宋梅芳。
宋梅芳昨夜里好像染了风寒,有些虚弱地低咳两声,但目光充满希冀望向张嬷嬷,握住张嬷嬷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嬷嬷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张嬷嬷逐渐回神,着实没想到宋梅芳行事如此大胆。她搓了搓宋梅芳冰凉的手指,眼珠转动左顾右盼,生怕四周有人,压低声音道:“夫人,这子嗣可不是儿戏啊,且不论将来孩子长大后事情是否会败露,单凭这十月怀胎就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啊——”
“你别说了,我意已决。”
宋梅芳不想再听张嬷嬷的劝告,她不耐地挪开视线,松开张嬷嬷的手站起身来,直接开口截住了她的唠叨。
张嬷嬷看着一意孤行的宋梅芳,长叹了一口气,不死心地走到宋梅芳身侧,再次开口劝说,“夫人还如此年轻,和姑爷也恩爱得紧,何必这么心急,替别人养儿子呢?”
宋梅芳猛然看向张嬷嬷,癫狂的情绪似狂风肆虐,快要将她的理智吞没了。她眼尾泛红,仿佛失去理智一般怒道:“恩爱?李彦那是软弱,何来的恩爱?他若是真的爱我,自当敬我护我,又岂会任他娘欺我?”
她此刻面容狰狞可怖,像是个夺人性命的女鬼,哪还有半点娇俏少女的模样。张嬷嬷一时被宋梅芳的模样震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宋梅芳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她竭力稳住心神,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使劲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急切地拉起张嬷嬷的手,嗓音沙哑干涩,“嬷嬷,我真的受不了李彦纳妾,如果我再生不出孩子,他娘一定会给李彦物色妾室抬进家的。”
张嬷嬷看着宋梅芳从活泼俏皮的女郎一步步走到了这般地步,一股哽意涌上心头,冲得眼眶发热,险些没忍住落下泪来。张嬷嬷抬起手轻轻覆上宋梅芳的脸颊,粗糙干枯的手下肌肤细嫩,她声音有些哽咽地说:“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一年之后,夫人一定会顺利诞下李府的嫡长孙。”
宋梅芳心终于落在了地上,乍然松懈了多日来紧绷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脚下一绊跌坐在床上,她蓦然发笑,笑声似悲似喜,不知不觉间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接连数天,李府依旧死水一样的平静,直到一个清晨,宋梅芳给老夫人请安之时突然晕倒,经大夫检查得知,宋梅芳脉象如珠走盘,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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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众人难得坐在一起用一顿午膳。
“梅芳啊,你当心些,可别磕碰着我的乖孙呦。”
这是宋梅芳假孕的第二个月,这段时间大概是她嫁进李府过得最舒坦的一个月了,看着眼前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婆婆,宋梅芳心里无不快意。她坐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微微垂头,伸手轻抚平坦的小腹,慢慢扬起了嘴角。
“别愣着了,快吃饭!你不吃我的小孙子也得吃啊。”老夫人见宋梅芳迟迟不动筷子,忙声催促。
“知晓了娘。”宋梅芳被老夫人叫回神来,她的视线移向面前的这道红烧鳜鱼,不知为何突然一阵眩晕,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李彦见她脸色不好,主动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到她碗中。
宋梅芳面色苍白,勉强笑了笑,强压下恶心的感觉夹起鱼肉打算吃掉,没想到刚递到唇前,浓郁的腥味就像巨浪般涌来,她面色骤变,再也忍不住翻涌的呕吐感,直接扔下筷子捂着嘴跑出堂外。
老夫人毕竟是过来人,见状,她面上笑意竟然加深,苍老的面庞像老树皮一样,变得皱巴巴的,语气欣然地对李彦道:“彦儿啊,你媳妇儿瞧着反应这般激烈,一定是个男郎,这一定是你爹的在天之灵保佑,我老婆子终于要有孙子了。”
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笑意盈盈地说着场面话,一时间,堂内喜气洋洋,无人在意此刻宋昭昭是何等的难受,大概在他们心里,孕吐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吧。
宋昭昭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她脸白如纸扶着胸口,摇摇欲坠地站定,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走,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扶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待感觉好些了,宋昭昭有气无力地回头望了一眼玉春堂,里面欢声笑语。她自嘲地一笑,派人进去交代了一声,对身旁的丫鬟虚弱道:“扶我回去吧,别打扰大家的兴致了。”
“奴婢遵命。”
宋梅芳不是傻的,她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这般难受,难不成天可怜见,她真的有身孕了?如果有的选择,谁又真的想走到这种地步。
一想到可能怀孕了,宋梅芳心情不免激动欣喜,同时又忐忑不已。回房后她坐立难安,焦灼地等待张嬷嬷叫大夫前来诊脉。
“夫人,老奴带大夫来了。”张嬷嬷推门而入,回身将大夫迎进屋来,面上难掩喜色。
宋梅芳眸光一亮“噌”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引得一阵头晕,张嬷嬷急忙上前搀扶着她坐下,“夫人别心急,快叫大夫来瞧瞧。”说罢张嬷嬷看向走来的大夫,眼神殷切。
护城河里的水静静流淌,水畔花林灿烂明媚,春风缭绕在杨柳垂髫间,像情人的呢喃耳语,缠绵悱恻。
宋梅芳和张嬷嬷屏气凝神,仿佛能听见彼此“咚咚咚”的心跳声,宋梅芳盯着面前仔细诊脉的医者,眼睛一瞬都不移开,像是在等待着审判的犯人。
“您胎像稳固,怀有身孕已两月有余,恭喜夫人了。”
这一句话犹如天籁,宋梅芳的心重重落在地上,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露出许久未见的明媚笑容,她真的怀孕了!
宋梅芳再一次抚上自己的小腹,动作轻柔而珍重,难以相信里面居然有了一个小生命,这是她的孩子!她的笑容渐渐扩大,这一定是她的孩子不忍她难过煎熬,于是赶紧来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