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病还需心药医
清晨的李家村,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
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孩的啼哭。
李家村六百多户人家,全部主动自愿参与挖掘拓宽河道。
大人们都去河道边上工,晚上就住在那附近的临时居所。
家里有小孩的,要等河道边的房子盖好了再来接孩子和婆娘一起过去。
除了农忙时节,日常每户人家每三天可以有一个人回家休息一日。
当然,那几个得罪了梁冰的人家不会有这么好的待遇。
他们一直冲在清理河道的最前线,干的都是最累最脏的活计。
虽然说起来参与拓宽河道,得来的银子不少,一人一个月就能赚一两银子,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来讲,是想都不敢想的巨款了。
但只有实际参与了的人才知道,这些活有多累人。
每天天不亮就得上工,晚上天黑了才能休息。
而且不包吃住。
每人每月一两银子看起来不少,但不能细算,毕竟干的是力气活,吃得饭自然也多。
衣服每天都得汗湿,还时不时有破损,为了不生病,得勤换衣服。
李家村的村民都跟梁冰签了上工合同,活这么重,女人们吃不消的不在少数,有个头疼发热,以前可能在家躺几天慢慢恢复,现在每天都要扣误工费,生了病不治也得治,拖得越久,损失越大。
吃饭、穿衣、看病、样样都要钱。
其他村里不是没有人羡慕他们的,外面都传着梁老爷有多善良,没人知道他们受的是什么罪。
为了更好的支持河道拓宽工作的开展,县令大人还贴心的派人定期统计李家村村民的采购需求,然后统一购置后卖给他们,当然,价格可能会贵一点点。
满打满算,才不到一个月功夫,里正家那个跛脚的大儿子就撑不住了,干活的时候一头扎进河道里,等捞起来,人都泡得肿胀,死得不能再死了。
今天,里正全家请假,交了误工费,回来办丧事。
因为事出紧急,连个吹唢呐的都没有,借来了村里其他人家办丧事用过的白布。
就这样不伦不类的办了场无声的葬礼。
蒋冰的马车进村时,刚好跟送葬队伍打了个照面。
里正再见到蒋冰,哪里还有之前盛气凌人的派头。
远远的看到马车,就停下来垂着头让路。
坐在车辕上的顺子大喝一声:“见到老爷都不知道行礼的吗?”
里正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带着身后家人齐齐跪下,目送着马车离开。
自始至终,马车的帘子都没有打开。
蒋冰昨晚离开县城的时候已经有些不舒服,哪儿也没回,直接就来了李家村。
想到了那个最可能得结果,他恐惧、后怕,之后就突然很想家。
就像人们在作出重大决定之前,都会找亲近的人商量商量。
他很多年没有回那个“家”了,最初是不能,后来是不敢。
不敢想起,不敢面对,不敢回忆。
此刻头疼欲裂,他想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发烧的时候不能见荤腥,最适合吃些清淡的,他想念娘包的素包子了。
马车徐徐的驶向蒋家,十二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温暖的家,只剩下破败断壁的残垣。
顺子是个机灵的,他早早打听了蒋家当年的事。
见自家老爷下了马车,忙上去搀着。
老爷八成是发烧了,他在路上大着胆子劝了一次,就不敢多嘴了。
蒋冰下了马车,慢慢走到近前。
竟是不敢认,一直喃喃自语“搞错了,不是这里……”
顺子轻声解释着:“这里之前是大门,里正家娶媳妇,盖了间新房,他大儿子看中了梁家的门,就拆了拿走了。”
见蒋冰没有反应,只是脚步不停,顺子指了指右面,“那里有一口井……”
“嗯……”蒋冰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老爷,那边是空地,可能之前是菜地。”顺子指着面前荒草丛生看不出来样貌的一片,比划道。
“是菜地。”蒋冰点头,又走回井边,来回丈量脚步,然后开始拔草。
顺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自家老爷这么做,肯定自有他的道理。
两人协力,终于刨了一个大坑,等到刨不动了,把周围的泥土捧出来,才看到里面的东西,是一个石头雕刻的小狗。
蒋冰看到旧物,不由咧开嘴角,他想,自己以前就是这么对着它笑的。
这是自己幼时养的小狗,叫来福,小狗没长大就病死了。
那是自己第一次意识到死亡两个字,哭得差点晕厥。
娘画了一张来福的画像,那张画像就一直挂在自己的房间。
那几天,爹一直早出晚归。
后来带回来一个石雕的来福,他再也没有养狗,这个石雕的来福放在院子里,旁边是一个小菜地。
它生前就喜欢在这里陪自己玩,还能捉蝴蝶看蚂蚁。
来福右边走三十步,就是自己和姐姐的房间。
蒋冰走了十五步。
“老爷,这是您以前住的房间,这里应该是放床的地方。”
蒋冰蹲在地上,从两个房间中间那堵墙的底下,掏出来一个小木盒。
小木盒做工精巧,里面嵌套着一个铁盒,这是祖父的遗物。
姐姐说:“有什么不想告诉别人的话,可以说给祖父听。
只要放进这个盒子里,祖父看到了就会在另一个世界给我们回信。”
他小时候对这件事深信不疑,跟祖父写的信,从刚开始的“祖父,爹娘不给我买糖吃,你可以给我买吗?”
到后来的:“祖父,为什么村里的小孩总是骂人,我不会骂人,他们就不跟我玩。”
最后变成:“祖父,娘说明年就送我去进学堂,学堂好玩吗?你有没有去过?”
每次都能收到祖父的回信。
祖父是个很和善的人,像娘故事里讲的一样。
村里有人骂娘是狐狸精,他不懂,跑去问姐姐,姐姐却哭红了眼,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说给爹听,就等到晚上偷偷给祖父写信。
祖父什么都知道!
只有一点,字写得实在太丑。
蒋冰双手颤抖着打开童年的小木盒,里面果然有一封信。
他没有打开,把盒子盖好,让小厮扶着自己起身,呆呆的站在房间正中央。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突然回了神。
他指了指前面,跟顺子介绍道:“我的床头是在那个方向,以前的床可真小啊。”说着就顺势坐在床脚的位置,然后缓缓倒下,像是要证明以前的床有多小……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破旧的小木盒。
“老爷!”顺子见到自家老爷脸色通红,明显是高热,人也叫不醒,吓得一边掐人中,一边大声喊着车夫,车夫听到动静,慌忙去请大夫。
幸好商队有常驻的大夫,车夫直接解开车厢,骑马狂奔。
即便如此,等到大夫过来,也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亲人的离世,是一场大雨,雨后,是一辈子的潮湿。
蒋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回到了自己房间,回到了小时候,身下不是冰凉的废墟,而是柔软的被褥,耳边还能传来娘在教姐姐读书的声音,她们轻声笑着,他在那笑声中沉沉的睡着,过了很久,他听到了爹的声音,“吃饭了,都去洗手,冰儿、雪儿,来尝尝今天的包子好不好吃!”
他回了一声“我来了!”
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拼命的往前跑,伸着手臂,想要抱着他们。
“爹、娘、姐…不要丢下我!”
在画面消失的前一刻,他看到姐姐朝着自己狂奔而来,姐姐还是那么高高瘦瘦的样子,一把将自己抱在怀里,轻抚自己的头顶,突然一束刺眼的白光冲散了所有画面,他抬头看到姐姐嘴唇微动,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被堂哥接走的那天,跟骡车旁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别怕…”
“是我不好,我如果不走就不会这样了,我如果再厉害些就好了……”
他内心疯狂呐喊,却只看到了姐姐眼里的心疼。
她说:“别怕,我们一直陪在你身边。”
……
梁冰是在半夜醒来的,顺子趴在床边打盹儿,大夫在外间的躺椅上小憩。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童年的小木盒。
取出一张发黄的草纸。
来来回回反复读了好多遍,又小心翼翼的叠起来收好。
顺子困得厉害,一头栽在床沿上,吓得赶紧睁开眼。
“老爷!薛大夫,我家老爷醒了,你快来看看!”顺子的开心藏都藏不住。
他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卖身到梁府。
一眼被蒋老爷相中,让他跟着府里账房先生学珠算。
没想到他还真有这个天赋,后来凭着勤快和嘴甜,一步步混成了贴身小厮。
当然,这是他以前以为的。
现在知道了自家老爷的经历,他猜,自己很幸运,大概是勾起了老爷的回忆,所以老爷才愿意给自己这么个机会。
他没有家人,这些年在蒋府,不缺吃穿,过得很好。
老爷给他机会,让他学本事,提拔他让他跟在身边,这是天大的恩情。
虽然现在商队内部有了动荡,但老爷可是他的天,他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很多善事,这辈子才能有命遇到这么好的人家,他希望老爷可以健健康康,今天这样,实在太吓人了。
好在大病一场后,蒋冰像是彻底看开了。
雷霆手段清理了商队,把有异心的人都赶走了。
现在的商队,虽然损失不小,客户也流失了很多。
但最起码不像之前那么乌烟瘴气了。
很快,暗三带回来了流云这边的最新消息。
褚青月正在府里和柳夫子谈事,拆开一看,是关于增招村民参与拓宽水路的。
李家村的人定居在前面,后面再安排其他村民流动作业。
既方便蒋冰报仇,也不耽误整体进度,完美。
把信递给柳夫子,又问了暗三几句那边的情况。
暗三长话短说,把最近蒋冰商队的整改和阿斯兰与流云的工作进展说了。
听完,柳夫子一针见血的点评,“这个蒋老爷,算得上年少有为,却执念太深,现在看来,是大好了。”
“是啊!”褚青月附和。
“看来,他找到自己的心药了。”
面对现实,原谅自己,蒋冰完成了自己的二次成长。
褚青月听着暗三惟妙惟肖的讲述,对蒋冰多了丝期待,现在就等二哥的回信了。
她实在快要瞒不住柳夫子了……
不对,应该是柳夫子可能在见到凭空出现的四个侍卫那天起,就觉察到了……
这件事真的很难办。
不说吧,对方应该已经猜到了,遮遮掩掩的,谈事的时候有点麻烦。
说了吧,这天大的秘密,没有人可以承担得起泄露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