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书
宁浮蒻低低地哼笑出声,“漆如隽,你该清楚,我有多少次都想真的杀了你。”
背叛者,合该提心吊胆,日日惊惧遭主子降怒。
她不想给他好日子过,吊着把人折磨几次,却次次高抬贵手放过了。
心软,也是大忌。
漆如隽没回答,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只嗅着她身上清郁的茉莉香,浑身不自在,想把人从自己怀中给挖出去。
一如剜掉所有无法存在的情感般,不会有任何迟疑。
但他没那么做。
他太贪心。
即便告诫自己千万遍,到头来,仍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无可救药。
她是漩涡,一旦踏进去,就会被无形之物所束缚,再难逃出生天。
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漆如隽说:“殿下还不如拿着弓弩来杀了臣。”
至少他不会这么煎熬。
她也不必多个潜藏的软肋。
他如此想,宁浮蒻是完全不知的,只晓得这人负隅顽抗,净说些她不爱听的话。
就该时时刻刻堵上他的嘴,把人亲的喘息困难、说话断断续续,便是真的老实了。
“我怎么舍得杀你……漆如隽,我再恨你,都不会杀了你。”
上辈子两人闹得极凶,虽都是宁浮蒻单方面的敌对,但也从未把人给逼进死路。
今生回来,她更不可能杀他。
琢磨太多,现在回过味来,才明白那些掩埋在数道杀心和不间断针对里的,是隐秘无声却又值得摘出来反复咀嚼的情谊。
仁慈和心软,只对他才会有。
但他们理应针锋相对,令外人觉得水火不容,这对宁浮蒻来说是好事。
谢家那边很是忌惮漆如隽,上辈子奁月的心思和这辈子是一样的,都巴望着宁浮蒻哪天就痛下杀手,找着由头把人给弄死了。
真心待她的人太少,屈指可数。
没了一个,谢家人便多了理由再插进来一个。
人心复杂,皆唯利是图,谁能幸免呢?
但凡迈了半步走进这皇城中,无论心思澄净的、脑子蠢笨的,还是为人正直的,都要搅进政治里,逃不过。
想斗的、不想斗的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室内的熏炉半燃半灭,水沉香清透,混着玉檀的尾香,曲曲折折,流转交融,趋于甜沁的滋味。
“我身边没几个能用的贴己人,但想做的事情又太多了,所以才需要从你这儿借两个人。”
“不过也不是白拿,我悄悄告知你一桩秘事,你加以运作,除去张临袁不算艰难。”
宁浮蒻仰头去看漆如隽。
他不跟她对视,那她便委屈些,主动把人锁在眼底。
“无需殿下为臣费心,您要人,我选好后会送过去。”
漆如隽咽了咽喉间,被她盯得胸口憋闷,偏着脸又欲往旁侧退去,给她留下富裕空间。
宁浮蒻不许他挪步,伸手摸向他的左脸,指腹摩挲着那片掌印残迹。
语气软了两分,“任人予取予求,不怕被我曲解你的用意吗?”
毕竟世上事都讲究一个平衡,天下没有白吃的珍馐美馔,他这副样子,真是太好欺负了。
漆如隽又惯例缄默片刻,才轻声说:“忠心侍主,何来向主子索求的道理?”
他面上无悲无喜,话说完后,便抿紧唇线,作一脸恭敬之色。
宁浮蒻越看他越窝火,莫非上辈子谢鸣章说了假话?
还是那句话中的‘她’并不是宁浮蒻?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喜欢她?全是她先入为主的一厢情愿吗?
思绪开始乱糟糟起来。
恼怒交加,宁浮蒻没好气地继续说:“随便吧,我只把事情告诉你,用不用就看你自己了。”
“近年来武将凋敝,边境不断遭敌国侵扰,人疲马倦,已是堪堪抵挡,余力难续,敌国早就察觉。”
“但敌国乃为游牧,亦难撑持久之战,要么速战速决,要么继续这般不痛不痒地扰袭,他们半个月前递了文书直达天听,言明想缓和两国间的关系,提了个折中的办法——和亲。”
话已至此,凭漆如隽的悟性,早听出了她这段话中的深意。
他微微敛眉,出声将心中的猜测求证于宁浮蒻:“他们想要的和亲对象是五公主吗?”
皇帝子嗣不算多,皇子公主加在一起都不过十数。
大公主早嫁作人妇,离了王都,远在百里外的封地。
二公主早夭,三公主因生母之错在宫内毫无存在感。
四公主宁浮蒻和谢家定了婚契,便只剩下嫡出的五公主与尚且年幼的六公主。
敌国想要和亲,选出来的人选不可能是籍籍无名的三公主,也不可能是年纪最小的六公主。
只剩四公主和五公主,一个淳妃所出,一个现任中宫嫡出,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可这般大事,他日日随侍在御前,竟半点风声都未捕捉到,说明圣上将那封求亲文书给压下来了,这才不泄分毫。
那宁浮蒻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安插了细作在皇帝身边,还是通过其他途径知晓的此事?
有一个猜想从脑海中浮出来,惹得漆如隽心口愈加沉闷。
是谢家。
谢擎是尚书令,谢鸣章是佥都御史,不管是谁,都能提前获知这桩秘闻。
“殿下告诉了臣,是想要臣以此为筏子,借五公主的手除掉张临袁吗?”
如果五公主宁澜茜也听闻了这件事,必定会大发雷霆。
她性子偏激又傲慢,仗着身份和地位,要闹出阖宫皆知的动静。
但事情还被皇帝握在手中,知者甚少,能窥探到的人掰着手指头数都能点明是哪几个。
许拥和张临袁难逃被问责。
这时候便需要漆如隽‘从中作梗’,暗自把这闯祸名头使手段栽赃给张临袁,一来洗脱许拥的嫌疑,让自己再进一步;二来也顺理成章地让张临袁失去圣心。
一举两得,省下漆如隽更多时间,也让他能干干净净地作壁上观。
毕竟以漆如隽目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打探到这么机密要紧的东西。
“对,这个法子纵然不能一刀毙命,至少能让张临袁短时间内都翻不了身。”
宁浮蒻放下了抚摸着他脸颊的手,转而又开始扯着冠帽纮带把玩,语气散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希望宁澜茜闹起来,最好是去皇帝面前发疯,抢了或毁了我跟谢家的婚契。”
宁澜茜跟宁浮蒻不太对付,两人平时就爱暗暗比较,从进贡的胭脂水粉华服锦衣,到大大小小说不穿看不透的事情、待遇、位置
后来谢鸣章的加入,更是让两姊妹险些反目成仇。
他是宁浮蒻的表兄,按理来说,宁澜茜不该芳心暗许。
可偏生就这般巧,她初识谢鸣章之际,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
把人种进心里后,还没来得及去向皇帝请旨赐婚,谢鸣章转头就求娶上了宁浮蒻。
这可把宁澜茜气得够呛,紧闭宫门摔了瓷盏,大约又痛哭一番后,回过头来就怪罪在宁浮蒻身上了。
新仇旧怨,太过难解,真成了针尖对麦芒。
但宁浮蒻一向不爱搭理这个妹妹,她才不稀得跟她这些争些浮于表面无伤大雅的东西。
她只想和那两位皇兄争,争能实打实拿在手中、对自己有益,和未来能让她获得更大权势的东西。
虽然姊妹间针锋相对,但宁浮蒻也不是那种会把一个女子推进火坑的性子。
这桩和亲在前世根本未成。
和亲文书压下不发,皇帝态度暧昧,一为拖延,二是草原人根本不可信。
近年来战乱频繁,国库吃紧,朝中能担当大任的武将愈发稀疏,草原人那般狡猾,不可能没有察觉。
且前朝又不是没有与草原人签订过盟约,但他们皆遵守了吗?
送个公主过去,反倒丧失大国权威,被草原人鄙夷,他们也不会将和亲的公主放在眼底,不过是在试探罢了。
因此宁浮蒻才会毫无顾忌地加以利用。
一来借机除去张临袁,二来也许真的能破坏和谢家的婚约呢。
漆如隽似有些没能听明白她话语的意思,待把这句话盘在脑海中反复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
她之前不是对和谢家的婚契很欣然向往吗?
为何现在却?
是谢家得罪了她,还是她又有了其他别的谋划?
漆如隽想不通,又不愿开口多问,只得压下狐疑,“就算五公主去闹了,陛下也不会应允她的要求。”
帝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早早便落下的旨意,岂会因为五公主闹一闹就轻易追悔?
五公主闹得再凶,皇帝都未必会改变心意,心生腻味,更要把人给推出去和亲罢。
他本就不念着这些皇嗣,和亲文书暂不公示估计也仅仅是为了稳定局势。
朝臣易结党营私,皇后母族拥大半兵权,即便武将式微,也不得不顾及。
到时传出嫡公主和亲的流言,皇后与她的母族不会坐视不管,文武相对,以至唇枪舌剑,又掀起风波。
皇帝一头痛起来,下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首当其冲受难的人就是被诬陷的张临袁,还有闹腾的五公主,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大约都还比不上那正炼在炉子里的丹丸。
“臣会将事情办妥,殿下还有其他想做的吗?”漆如隽理清思路后,便有了计策。
宁浮蒻摇头,“目前没了,等我想到什么,再来找你。”
漆如隽听罢,急说:“殿下有事,遣人过来一遭即可。”
“呵,这么不愿意让我过来找你?”
宁浮蒻眸中闪过暗芒,微扬下巴,“我偏要来,你能奈我何?”
如赌气般的质问落在漆如隽耳中,他叹息,“那还是臣去鸾明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