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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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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光大好。

    朦胧朝阳从窗牖外透进来,照在熏炉上,教那徐徐升起的袅袅烟丝都染了一圈耀眼的金光。

    奁月拿来新裁的朱红衫子和蜜色宽袖薄袄,下身配织锦撒曳五福花鸟裙,伺候宁浮蒻穿戴齐整,婷婷袅袅地站着,好似画中跃出的女仙童。

    发髻绾得很复杂,钗环并叠,侧插成对儿的芍药纹镶玛瑙金篦,后缀松绿石虬流苏蝴蝶簪,耳珰是莹润的坠碎金。

    为防跑空,宁浮蒻提前打发内侍去探了探皇帝的行踪。

    不是她非要如此,而是宁兆这位陛下比旁的皇帝要更为琢磨不定,和很多追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的帝王一样,他亦沉迷炼丹修道。

    上辈子的宁兆就死在了那些丹药上,重来一回,大概还是要殒命于此。

    若说宁浮蒻性子凉薄,宁兆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眼中,宫内的皇子公主皆一视同仁,这也给了宁浮蒻更多谋权争利的空间。

    她该感谢宁兆的,至少他尚且在位之时,从没把她的小打小闹视作眼中钉。

    宁兆一死,妖星作乱,京城生变;臣不臣,国也不国。

    掐着时辰去承德殿,刚好赶上宁兆从梁妃宫里回来还未去上朝,他听见内侍来报说四公主前来请安,便挥退了随侍左右的道童。

    “请父皇安,愿父皇福寿永昌。”

    宁浮蒻恭敬行礼,双手交叠着抬高至鼻尖,又缓缓沉落。

    言笑晏晏的一张脸露出来,眼角眉梢都仿佛镌着福气和喜意。

    宁兆高坐在上首,淡淡向下一瞥,面上神情沉静,所有威压都尽收眼底深处,“起吧。”

    仿佛对她道来的目的心知肚明,他徐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何事?”

    宁浮蒻掩唇讪笑,晓得宁兆不是爱兜圈子说话的人,遂直接张了口:“儿臣想从父皇此处讨一件差事。”

    宁兆颔首,语气平平:“什么差事?”

    “儿臣也想参与主理春泉行宫的事务。”

    “为什么?”

    “至腊月,儿臣便要嫁为人妇,再难在父皇膝下陪伴尽孝,想要亲力亲为地替父皇布置这一趟春泉行宫,也算儿臣尽忠履孝,完成一个子女应做的琐碎日常之事。”

    宁兆掀着眼睑睥睨宁浮蒻。

    她是这些子女中最省心的那一个。

    聪明、娇俏、爱笑、乖巧,懂阿谀奉承的道理,却又不显得过于谄媚。

    与她那个母妃是正正相反的性子,讨喜得很,但宁兆并不喜欢她。

    她心思太多,削尖了脑袋暗暗想往皇子那头钻。

    奈何跟自己的那个同胞哥哥生错了性别,也错了命轨。

    谢家是氏族大家,谢淳妃心高气傲,谁又能说宁浮蒻不是个傲性儿呢?

    她一大早就巴巴儿地过来给他请安,在谋划什么,又在算计着什么?

    他懒得去拆穿,“你同漆如隽作对,是为了打压他?”

    宁浮蒻料到了宁兆会这么问,“在父皇心中,儿臣便是这般小肚量的人吗?他都成了您麾下之人,纵然往日有再多龃龉,也早就释怀了。”

    她说得冠冕堂皇,宁兆过耳即忘。

    “那你昨日还甩他一巴掌,嫌不够解气吗?”宁兆懒散地倚着扶手,哈欠连天。

    “昨日是儿臣失了手,误伤了他。”

    听她解释,也不知宁兆信不信。

    他冲宁浮蒻摆了摆手,“你爱掺和就掺和去吧。”

    反正只是个小公主罢了,还能真捅破天闹出什么幺蛾子吗?

    “谢父皇成全。”

    完成任务后,宁浮蒻更为欢喜,提着裙子就退出了承德殿。

    不管宁兆如何猜疑她,反正她确实没有坏心,是真的想完成今年的春泉行宫之行,也真的不是为了打压漆如隽。

    她只是想杀一个人罢了。

    出了殿寰,宁浮蒻招来旁侧小内侍,压低声音问:“内官监掌印今日没来值守吗?”

    内侍摇了摇头,“许大监替掌印大人告了两日假。”

    宁浮蒻听罢,心思一转,原本想回鸾明殿的脚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漆如隽虽告了假,但内官监可不清闲,又初初上任,三把火都还没燃透呢。

    纵使脸上带伤,他也早早到了官署。

    原本该由司设监承办这一趟春泉行宫,但司设监那头缺个掌印,便把事务都拢在漆如隽手中。

    也是许拥看重他,否则怎会如此提携?

    内官监的官署靠近南衙,过辰思门便是兰台,三省六部皆聚在那一处。

    宁浮蒻得避着些人,不是怕被谁瞧见或遇到谁,而是她这个身份本就不该往那边凑去。

    若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她没带随行宫婢,独身进了内官监,循着记忆在找漆如隽办公的廨室。

    院子边儿竖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可惜未到开花时节。

    细碎金光撒下,从罅隙间穿透,愈衬得枝叶浓绿,一派清然。

    轩窗微展,树影摇曳轻晃。

    晃进房内,一半盖在那端坐于桌案后的人的侧脸上,一半铺满了被搁置在徽墨砚台旁的文书上。

    宁浮蒻负手立于窗侧,未曾出声惊扰默默处理宫务的人。

    香炉袅袅,淡青色的细烟散进那片阴影中,如无形勾勒出的幻梦,静谧又落寞。

    漆如隽仍是一袭绛色掌印服制,戴冠帽,稍稍垂着头,弓起的后颈瓷白如玉,纮带贴着肩膀落下,一小节搭在卓沿,欲坠未坠。

    肩胛凸出,轮廓掩在赤色袍服下,似蜿蜒起伏的山脉,引得人想探手去寸寸抚过。

    他用左手抵着额头,右手压住文书的一角,仿佛看不太清,又把脑袋往下降了两分。

    昨天傍晚那一遭发生的太快了,快到连宫灯都没点,导致宁浮蒻这才把人完整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上辈子她恨透他,自决裂后,再不愿正视他一眼。

    及至他回来给她收尸,满脸疲乏、眉目瘦如嶙峋山石,也难见二十岁这一年的美好皮囊。

    大概是她盯得太久,眼神也过于炽热,再迟钝的人都有了被窥伺的悚然感。

    漆如隽猛地回头,对上了那个站在窗子外的人的目光。

    他下意识地阖了阖右眼,不知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右眼的视线又模糊了些许,以至他认错了人。

    “才一天不见,就认不出我了?”

    宁浮蒻靠近两步,抬手扶着窗沿,向内倾身,好歹是个笑模样。

    她冲漆如隽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起身过来。

    漆如隽终是回神,接着便是脸色一白,不自然地向另一边偏过头,不与她四目相对。

    左颊烙下的掌印早就涂过药膏,痕迹轻了,但遗留的疼又开始细密地闹腾起来。

    宁浮蒻见状,“啧”了一声。

    “漆如隽,又想被我用‘强硬手段’对付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撑着窗沿,作态要径直翻进去。

    漆如隽赶紧起身,圈椅被无情推开,在地面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别。”三步并作两步,他迎向正在翻窗的宁浮蒻。

    宁浮蒻根本翻不进去,窗沿太高,难为她了,“别别别,只会说这个字吗?”

    她无语凝噎,半靠着窗衔翻个白眼,又展颜,“那你再过来些。”

    话尾稍稍昂扬,是不加隐藏的暧昧和娇黏。

    她极少会用这种语气讲话,即便对宁兆撒娇,也不会这么甜人耳。

    官署寂静,她的声音成了这四方天地间唯一的玄谛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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