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契
离开鸾明殿之际,漆如隽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脚步虚浮,险些摔一跤,幸而候在门外的小内侍方和有眼力见,及时出手把人给扶住了。
借着道边宫灯,他瞧见漆如隽脸上鲜明可怖的巴掌印,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公主下手也忒狠了点,您要在御前当值的,脸上留疤可怎么办?”
他是漆如隽的心腹,寻常说话还会谨慎一二,但现在是慌不择口,竟谴责起主子了。
漆如隽接过他递过来的薄披风,一边慢条斯理地搭在肩上,一边冷冷睨他一眼,“慎言。”
方和吐吐舌头,面露懊悔,“是奴才多嘴了。”
又看见漆如隽连嘴角都洇着鲜血,才压下去的愤愤不平便再次冒头,“下次再有来鸾明殿的差事,就让奴才替您走一趟吧,次次如此,对您不好。”
他从跟在身后的内侍手上拿过一盏宫灯,提着走在漆如隽的身侧,稍稍落后一步,让烛光照亮步伐所经之处。
漆如隽抬手摁着嘴角的口子,将淡淡血迹拭去,“没什么不好,我乐意。”
方和听到这话,心中不禁腹诽:要真乐意才是怪事了,宫内谁人不知这两位之间掐的水火不容。
不对,该说是四公主对自家掌印单方面的凌虐。
方和轻叹一口气,想到了什么,开口说:“对了,大人之前让奴才查的事情有线索了,那张临袁果真胆大包天,在宫外置了宅子便罢,居然真的掺和了朝中结党之事,还借机敛财。”
漆如隽将手放下垂在身侧,指腹不自觉捻在一起摩挲,似要搓掉那种挥之不去的触感。
“证据都拿到了?”
“证据还差些,不过也快了,您这段时间不是还要忙春泉行宫的事务嘛,待到从春泉行宫回来,证据就该收集完整了。”
“先按兵不动,这些证据都太少了,扳不倒他。”
“好,奴才会吩咐下面的人一声。”
回到承德殿,漆如隽这副尊容自然不能再去皇帝面前晃悠,他先去了许拥那边,连半湿的袍服都没换。
许拥正在偏房小憩,听到脚步声,睁眼就瞥到了他这狼狈模样,“又挨打了?”
漆如隽上前躬身行礼,神情规规矩矩,与方才暗谋诡计的狠戾阴鸷判若两人,“不算挨打。”
许拥哼笑,刻意束着嗓音的尖细,“只有你,被人打了,还想着去万般维护。”
“毕竟是相处多年的旧主,自不该去出言诋毁。”
“也是,她就在你面前稍微骄矜些,旁人谁见了不说一句脾气软和好相与的主子。”
许拥似乎觉得很有趣,多问了一句:“从鸾明殿出来的内侍婢子也不止你一个,为何就你这么处境艰辛呢?”
他眯着眼皮,精明眸光圈在一处,都凝视着漆如隽嘴角破皮的伤口。
漆如隽拢着袖子立在不远处,烛光澄黄,映在半侧面容上,愈发衬得那烙印的巴掌印鲜红明晰。
他也奇怪,为什么宁浮蒻格外爱针对他?
但稍微深忖后便明白了,她只是心间堵着一口气。
这一口气让她烦闷,难以疏通,只能靠折磨漆如隽来解解气了。
他不该背叛她的。
相守近七年,养条狗都该忠心无二了吧,可偏偏他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漆如隽当然不会去怪宁浮蒻,应该说他对此甘之如饴。
不管是被针对,还是被鞭笞,错的都不是她。
“大约是臣长得不讨喜吧。”漆如隽回应许拥。
许拥盯了他一眼,旋即面色温和地移开视线,“陛下待会儿要去梁妃宫里,没你什么事了,去收拾收拾自己,这一身成什么样子。”
漆如隽轻轻颔首,“是,臣先告退。”
刚迈步出偏房,转头就跟脸白无须相貌阴柔的张临袁迎面对上。
“哟,这是又惹怒了四公主殿下?”
张临袁看见漆如隽的惨样,差点大笑出声。
他表情戏谑,眸中的笑裹着微不可察的阴毒和算计,“啧啧啧怎还伤了脸,怕是好几日都不能去伺候陛下了吧?真可惜。”
漆如隽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未有半分停留,连眼神都没施舍给张临袁一丝一毫。
恰如偶遇一条在路边狂吠的狗,不值得他多看。
张临袁被这明晃晃的忽视态度给弄得火气更旺,歪头朝他的背影狠啐一口,“算什么东西,真以为攀上高枝就了不得了,迟早掉下来砸死。”
低声骂骂咧咧,他抬眼注意到正走过来的许拥,又赶紧收起脸上的凶狠,弯着眼睛笑眯眯地同人寒暄。
春雨如美人面,阴晴转换得极快。
宁浮蒻用晚膳时,就听不见外头下雨的声响了,只余滴滴答答的从屋脊上顺沿落下的痕音。
奁月侍奉她用膳,不觉小心几分,话也少了,不问她就不说。
“谢家最近有信笺吗?”
宁浮蒻心里烦躁,刚才应该跟漆如隽多说些话的,光顾着谈情说爱,正事倒被抛掷脑后了。
奁月细眉顺目地替宁浮蒻布着菜,闻言轻声回答道:“未曾有信笺,殿下是要传信给谢大人吗?”
她平时也会这样反问一句,合乎常理。
但宁浮蒻像是被这话扼住喉管,饭都吃不下去了。
将筷子搁在桌面上,宁浮蒻挑眉看了看奁月,忍着怒意,声线如常道:“是我思念外祖父了,想着抽空去探望一眼。”
“过几日便要去春泉行宫了,估摸谢老大人也会随行,殿下想见的话,可以寻合适时机。”
“春泉行宫?今年主理春泉行宫事务的人是漆如隽吗?”
“是他。”
宁浮蒻又重新拾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膳。
她大概能判断出今年是临绥哪一年了,但还不太确定。
漆如隽好像是离开鸾明殿的第二年春才开始接手内官监的事务吧?
而他也只主理过两年,第三年他便爬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春泉行宫的事务自然而然就不该由他操心了。
漆如隽还未成为司礼监掌印,也还操持着春泉行宫的事务,这就证明今年刚好是临绥二十四年。
因为临绥二十四年冬,及至十八岁的宁浮蒻就嫁去谢家了。
她将这一年记得很清楚,清楚到通过粗略信息就确定了年份。
宁浮蒻瞬间心安,幸好一切都来得及。
那个身负大男主系统的庶民还没有出头,那些贱人们都还按部就班地在朝中当值,也没有闹出任何棘手的幺蛾子。
“表兄都不传信进宫,他是不思念我吗?”
宁浮蒻咬着筷子偏头看向奁月,瞳仁明澈,作小女儿娇嗔姿态,脸带羞赧。
奁月布菜的动作一滞,很快恢复正常,“许是大人正忙,要我替殿下传出一封信笺吗?”
她的表现总是如此顺畅,窥不见丁点会倒戈他人的虚伪与僵硬。
宁浮蒻缓慢地把眼神移向别处,又成了面色寒凉的四公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临绥二十三年的除夕,谢鸣章主动向皇帝请求赐婚,求娶了当今四公主宁浮蒻。
帝王应允,言次年冬完婚。
也就是说,眼前唯一棘手的事情成了她和谢鸣章之间的婚约。
该死。
忆起谢家的那些贱人,便不免也会想到她的母妃——谢淳妃。
当初她之所以会痛快答应这桩婚事,有两个原因,其一就是谢淳妃也很希望她嫁去谢家。
但现在她不想嫁了。
出尔反尔可不行,那怎么办呢?
宁浮蒻彻底撂了筷子,屈着手背托住下巴,开始思考起悔婚的成功率。
答案是为零。
谢家不会允许她悔婚,谢淳妃更不会允许。
何况,她也需要谢家的助力,至少现在还需要。
撕破脸于她无益,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宁浮蒻叹息一声,侧目看向窗外黑尽的天色,看来明日还是要先去找找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