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池鱼
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她提着麻裙向着湖泊的方向奋力追去。
树林恢复了平静,月光在枝叶的缝隙间悄然生长。她跑出树林,驻足在岸边,再次环顾四周,只见晚风摇苍树,涟漪荡银河。空地上,除去一轮金黄的明月,再无其他。
“出来!”她哽咽着对夜空大喊,声音直发颤。
“你转过身来。”
一道女声从她身后传来。她转过身,只见一黄衣女子悄然站立在岸边岩石上,头顶着明月,脚踩璀璨星河,裙摆以棕蓝色翎毛拖尾,身上环绕着杜鹃花样式的金色流光,薄如云烟的披帛在月色下随风摇曳。她眉目悯然,薄唇粉嫩,青丝缠绕成山,流苏如瀑。只一眼,星河暗淡,明月无光。
一声毫无预兆的痛哭在神女面前放声释放出来。
女子抓着裙子蜷缩在地上忽然失声痛哭,直哭得浑身发软,匍伏在地。再起身时,眼角的泪已变成了血泪。
那女子挂着两行血泪,慢步走至神女的身前,低声哀求道:“仙子,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神女看着她眼角的血泪,静立不答。
女子抹了把血泪,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嘴角吊着颇为诡谲的笑容,抬眸道:“睥睨众生的神仙。”
她边说边在腰间摸索着。
神女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与我共沉沦吧!”
一把利刃忽然刺进了神女的胸膛。只见女子脸上的血泪再次涌出,她面目狰狞地将刀刺进神女的胸膛后,又紧抓住她,将她扑进身后的湖水里。
霎时,银盘破碎,水花迸射四溅,冰凉的湖水浸透全身,与血泪融为一体。
在湖泊的另一边,“扑通”一声,又一个水花飞溅。
“之尧!”
一个白色身影在湖中飞快地游向另一个已经归于平静的水花,头从水中探出来就一直大喊着何之尧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答。
寂静的夜里,波光粼粼中,唯有一人在湖水中浮沉。
翌日一大早,何之尧照常敲响了庞仁居的房门。
庞仁居从睡梦中惊醒,赶忙起身开门。只见何之尧端着一碗热汤站至门外,依旧一身黑衣裹身,剑眉星目,额头的红斑位置不变,乌发梳得根根分明。
庞仁居望着何之尧,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似还没从梦中醒过来,疑惑地问道:“何兄昨晚可有夜出?”
何之尧道:“并未夜出,庞兄有何事要问?”
庞仁居挠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掉进湖里,我去救你,却没找到。”言罢,他偏头打了个喷嚏。
何之尧笑道:“庞兄估计是夜里没盖被子才会梦见掉进湖里。你着凉了。”
庞仁居凝思道:“大概就是如此了。”
何之尧道:“难怪庞兄今日起这么晚,我熬了些姜汤,你趁热喝吧。”
庞仁居接过姜汤,挑眉问道:“何兄也着凉了?”
何之尧道:“略微有点。”见庞仁居蓬头垢面的样子,脸上还有些神情恍惚,他将庞仁居拉进屋里道:“我来为庞兄梳头吧。”
庞仁居闻言,也不再继续纠结下去,任由他的手拉着他,道:“也好。”
两人在镜前一坐一站,庞仁居边喝姜汤边抬眸往镜中瞟何之尧。何之尧往镜中看时,他又立即垂下眼去,佯装无事发生。如此反反复复好几遍,何之尧终于忍不住问道:“庞兄为何在镜中一直看我?”
闻言,庞仁居脸上不由地浮起两朵红晕,道:“不瞒何兄,昨夜那个梦中,我梦见何兄额头上的胎记没了,变成女子模样,长得十分秀气。”
何之尧闻言,笑道:“不过一场梦罢了。”
庞仁居再次抬眸看了他一眼,望向窗外道:“何兄可有听见外面的闷雷?今日空气潮热,午后恐怕会有暴雨,何兄住的那间厢房因无人住,有几处瓦片碎了没有叫人修补,下雨时会漏雨,不如晚上你就来与我将就一晚,待雨停了再回去睡吧。”
何之尧闻言,心中莫名感到怪异,手中的梳篦一紧,扯得庞仁居嗷叫出声。何之尧立即放下梳篦,也不管庞仁居的发髻歪成何种模样,道:“可还有剩余的瓦片?我这就上房去将漏雨处修补完好。”
庞仁居揉了揉头皮,淡定地道:“应是没了。”
何之尧道:“我去山中采些芭蕉叶来补补瓦缝。”言毕,拔腿就要出门。庞仁居立即起身将他拉住,却不慎握住了他的手,何之尧如触电般立即挣脱开。庞仁居见状,赶忙收回手,道:“无非就是与我将就一晚,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去折腾。况且,这雨下不下还未定呢!你在怕什么?”
闻言,何之尧忽觉自己心虚得太过明显,无言以对,只得闭口不言。沉默半晌,又觉无地自容,还是跑出了门,不敢再和庞仁居共处一室。
下午申时刚过,果见天边乌云密布,吞噬了落日,直往山顶压来。何之尧赶忙将各层各间房屋的门窗关好,防止一会儿雨点飘进屋里来,他正准备关上杂物房时,却见庞仁居抱着一团白布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泡了布,又拿去灶上煮。何之尧跟上去欲一探究竟,被他半路撵了回去。
少顷,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何之尧坐在桌前,望着门外的山林被烟雨遮盖,山林模糊成一片黛青色。天光暗淡,何之尧点上了蜡烛,直至深夜,庞仁居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屋中。
“快躺下歇息吧。”庞仁居道。
何之尧坐在桌边眼盯着烛光,搓着衣角问道:“庞兄忙了一下午,是在做些什么?”
“染了件衣裳。”庞仁居倒在床榻上,声音疲软道:“快来躺下休息吧。”
何之尧坐着不动,继续问道:“什么颜色的衣裳?”
“鹅黄。”
“什么样式?”
“还未做好。”
“何时能做好?”
“这几日之内。”
“三日还是四日?”
庞仁居闻言,从榻上爬起,眯着睡眼惺忪的眼望着他道:“何兄问题颇多,到底睡不睡?”
“来了来了!”何之尧生怕庞仁居怀疑他歪曲的心思多,又怕自己太过扭捏,让庞仁居陷入自我怀疑,遂站起身来走向床榻。走了没几步,觉得不对,又退回去坐下道:“我夜里睡觉手脚不老实,怕踢到庞兄,不如今夜我就趴在这桌上睡罢,就不和庞兄同挤一张床了。”
庞仁居再次从榻上坐起,皱眉道:“何兄如此忸怩,到底是为何?”
何之尧哑口无言。
庞仁居叹气道:“你不愿睡便不睡吧,若是着凉了我可不管。”
次日,果然一语成谶,天还未亮,庞仁居便披衣起床给何之尧煎药。
夜里何之尧趴在桌上咳嗽了一宿,庞仁居怎么叫都听不见回应,只好将他挪去床上躺着。何之尧醒来时,天已大亮,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庞仁居的床榻上,立即从床上惊坐起,偏头却见庞仁居正披头散发地独坐在桌前喝茶。
“庞兄。”
庞仁居闻声,转过头来笑道:“醒了?”
“醒了。”何之尧道。
庞仁居的笑容依旧明朗,道:“昨夜可是做噩梦了?”
何之尧诧异地道:“庞兄怎么知道?”
庞仁居道:“你求了一夜的神灵保佑,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梦,竟能将你吓成这般模样。”
何之尧低声道:“不过是寻常噩梦,不足为奇。”
庞仁居不再多问,喝了口茶,道:“你夜里咳嗽不停,我给你熬了药汤,快来喝了吧。”
何之尧起身走至桌边,将药喝下。
“我为庞兄束发吧。”何之尧望着庞仁居披散的长发道。
庞仁居浅笑着点头。
被雨洗刷过的新日阳光和煦,天上晴空万里,山林郁郁葱葱。盛夏过半,庭院里的金桂满园飘香,沁人心脾。
何之尧沐浴过后,神清气爽,无事便坐在游廊边上,手里抱着半个西瓜,边啃边看着庞仁居在院里忙碌,半点没有朝廷官员的样子。
一件鹅黄色的长袍从庞仁居的手中展开,挂在了竹架上。阳光的照耀下,长袍金光灿灿,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何之尧眯着眼道:“平时只见庞兄喜爱白衣,为何忽然染了件黄衣?”
庞仁居灿烂地笑着,道:“是为何兄做的。”
何之尧刚咬了口甜瓜,一下忘了咀嚼,汁水从嘴角流出。
庞仁居道:“何兄一直身穿黑衣,像是不良之人,实则生性纯良,心如火炬,应当穿些鲜亮的颜色在身上。”
何之尧闻言,眸光暗淡下来,再不去看那耀眼的黄衣,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半晌,他低声问道:“庞兄可知人是如何万念俱灰的吗?”
庞仁居见何之尧身上的日光暗沉下来,走至他身旁,轻声道:“闭上眼。”
何之尧立即把眼闭上。
一股芬芳馥郁的浓厚香味扑面而来,耳畔庞仁居问道:“能闻见吗?”
何之尧道:“桂花的香甜味。”
“想吃吗?”
何之尧舔舔嘴唇,道:“想。”
庞仁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拿开折下的桂花枝,笑道:“看来你还不至于万念俱灰,甚好。”
何之尧蓦然睁开眼,一本正经地道:“我说的不是我!”
“你无事便好。”庞仁居洋洋散散地伸了个懒腰,摇着手里的花枝道:“来帮我摘桂花,我做桂花糕给你解馋。”
何之尧闻言,立马扔下瓜皮,将万千思绪抛诸脑后,拔腿就跟上去。两人一白一黑的身影在庭院里来回穿梭,光阴再度慢了下来,清风拂过明晃晃的长袍,引着院里的花香穿过走廊,掠过凉亭水榭,俯瞰了整片山林后,又回到两个少年身旁。
庞仁居的目光总要绕过翠绿的枝叶,金黄的花朵,才能看到何之尧。暗藏在眼底的蜜都掺杂在融化的蔗糖中,与米粉混合后一同上锅。蒸熟后的米粉松软可口,再点缀上桂花,成品色香味俱全。
庞仁居切了一块桂花糕给何之尧品尝,何之尧早已大张着嘴像嗷嗷待哺的雏鸟等待投喂。
那糕点在口中化开,没有一点酸涩味,香甜味儿瞬间溢满唇齿,何之尧双眼放光,直点头道:“好吃!”
庞仁居笑道:“好吃以后我常做。”
何之尧望着庞仁居真挚的眼,捏着手里的桂花糕,忽觉遗憾。原本十分满足的内心,不知何处竟涌出一股酸楚感——这样舒适恬静的日子,要是有安叔和舒嬿在就好了。
思绪还未停止,一只飞入屋里来的信鸽立即将何之尧的思念打断。
庞仁居拿起信鸽,拆下信筒,打开纸条,目光一扫而过后,将信纸收入袖中。
何之尧好奇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找你?”
庞仁居淡然自若地答道:“无什么大事,云晖将军回城,想邀亲朋好友入檀府赴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