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池鱼
夜里,月上西楼,银霜照进凉亭。何之尧坐在石凳上,捧着被夜池映照得斑驳的脸,遥望着天幕上的明月,深空般的眸子里亮着点点荧光。庞仁居倚坐在檐柱下,轻遥着手中的纸扇,在水光的映照下,隐约能见“云自行而天宽,月自明而露漙。”的字样。
促织噪鸣不止。庞仁居扭头看向沉思中的何之尧,轻问道:“何兄望月良久,可是在思念恩师?”
何之尧望月答道:“想的念的,一半是高山,一半是深潭。”
庞仁居道:“何兄若不想回高山,不想回深潭,这山庄往后就是你的安身之所,只要你想来,它定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何之尧将下颚枕在手臂上,低声问道:“庞兄不嫌我相貌丑陋,与我结交有失体面?”
庞仁居笑道:“何兄这是哪里话,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我尊敬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你。天地之大,知己难寻,你我在这人世中如一叶浮萍,应当相互照应才是。”
何之尧问道:“庞兄可有妻室?”
庞仁居道:“暂无妻室。不过,我给自己算过一卦,我的有缘人近日将会出现在山中,还看这几日会不会有女子上山来,若缘分到了,我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何之尧道:“那何兄得去山口守着了,当心缘分错过。”
庞仁居轻摇纸扇,道:“若是错过,便是有缘无分,错过便就错过罢。”
何之尧笑道:“庞兄真是豁达。”
庞仁居闻言,心情愉悦,道:“我明日还要去湖边钓鱼,何兄要不要一起去?”
何之尧道:“我定力不够,坐不住,我可以在凉亭里纳凉等你。”
庞仁居道:“也成。”
次日,大清早,庞仁居便起身去厨房熬粥,回房时却见屋里一直懒得整理的被褥和零散的衣裳竟规整地摆放在相应的位置,只见床榻上的被褥平滑无痕,昨日穿过的白衫架在木支架上,白色鲜亮。庞仁居刚进屋里便见何之尧正为盆中的虞美人浇水。
庞仁居望着身着一身黑衣,身形消瘦如玄猫的何之尧,讶异道:“想不到何兄还会做这些整理衣物的杂活。”
何之尧闻声,转过身来,额头上的红斑显目地占满他的额头。他两眼望着庞仁居,眼里有好奇,也有打量。庞仁居被他望得浑身不自在,遂问道:“何兄在看什么?”
何之尧抬起手指了指他熬粥时随意绾在脑后的青丝,问道:“庞兄是不是不会束发?”
庞仁居道:“这倒不会。平日在府中有丫鬟帮忙打理,来了这儿,就随意了些。”
何之尧道:“庞兄不会的正巧我会,我来为庞兄束发吧。”
庞仁居笑道:“何兄真是有双妙手,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了。”
言罢,两人在镜前坐下,何之尧将庞仁居的青丝解开,用梳篦轻轻理顺发丝。他偏眸往镜里看,见庞仁居俊俏的脸上笑容满面,他的鼻梁挺拔,眉目如秋水般柔和,眼里无嗔无欲,棕褐色的眸子孩童般明亮。何之尧越看,越觉他面相惹人喜欢。他忽然想起了死在他的手里的人,绝大部分是官场里的人,眼黑得像是无底深渊,惊觉人与人竟会有如此不同。
束好发,喝完粥,又吃了些甜食,何之尧为庞仁居戴上斗笠,拿上鱼竿和鱼篓,两人遂往湖边走去。两人一路观赏路边夏日风光,见树木油亮,郁郁葱葱,湖水湛蓝如碧落,湖边知了在林中吵闹,声音响遏行云。
何之尧难得放松,在凉亭内打着盹儿,湖面上嬉戏的蜻蜓一会儿飞到庞仁居的斗笠上,一会儿飞入凉亭,落在何之尧的鼻尖上。何之尧感到鼻痒痒,睁眼细看,竟是一只蜻蜓。他眨眨眼,扑闪的睫毛惊动了蜻蜓,蜻蜓迅速展翅飞去。何之尧正感到无趣,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道歌声,轻如蝶翼扑闪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何之尧坐起身来,竖起耳朵细细聆听,竟是女人的声音。他趴在围栏上,对着岸边的庞仁居问道:“庞兄可有听见有人在唱歌?”
庞仁居见怪不怪地答道:“听见了。那姑娘每日都来山中唱歌。”
何之尧闻言,道:“既是姑娘,庞兄为何不去看看,说不定她就是你的有缘人。”
庞仁居头也不抬地道:“她不是。”
何之尧好奇问道:“那你可知她为何每日都来山中唱歌?”
庞仁居道:“为了求神。传闻这山中隐秘着一位神女,这位神女喜欢听人唱歌,如果有人唱歌能打动她,她就会出来见这个人一面。”
何之尧抱手道:“传闻大都不可信。”
庞仁居道:“有时候对于一些人而言,选择相信一个传言或是一个人、一个神,比什么都不信要好得多。”
何之尧闻言,似懂非懂。但是他明白,这世间的困境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勘破的。
他继续趴在围栏上,静看着庞仁居身着一袭白衣,手执细长的鱼竿坐在岩石上,一边冥思,一边目视着泛起圈圈涟漪的湖面,心想,这人真似半个神仙。
连续几日的垂钓,在绿水青山间,何之尧的心随着庞仁居的鱼饵沉到湖面下去。不必再想那些掩藏在眼底的心计,不必再想要挣扎逃脱,不必再手握刀刃,一身血渍。只要在这山中,所有人与物似乎都不会离他远去,他们都将停在原地,万事万物都有着平静的面容。他想在此处歇一歇。
日影西斜,庞仁居与何之尧满载而归。
两人回到山庄便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庞仁居主厨,何之尧在旁帮忙打下手。
“庞兄乃是贤身贵体,为何不带两个侍女来此?”何之尧疑惑地问道。
庞仁居道:“我有手有脚,哪需要人时时刻刻伺候。”
“贵府有几个丫鬟婢女?”
“两三个,皆是在大街上收的。”
“收的?”
“她们曾都在街上以乞讨为生,我见着年轻,怕她们往后有一日误入歧途,就收她们到府中做点劳苦活儿,给她们钱用,给她们饭吃。”
何之尧闻言,咂舌问道:“都做些什么劳苦活儿?”
“扫扫院子,剪剪树枝,在我做饭时帮忙打打下手。”
何之尧闻言,再次渍渍咂舌,道:“我有位好友也是给富贵人家做丫鬟,就不如你府中的姑娘们清闲,稍有不慎便会挨板子,随时遭人算计。”
庞仁居道:“人多之地易生是非,若能丫鬟成群,那家人的家底亦非一般人家。”
何之尧道:“确实不是一般人家。”
庞仁居似对别人家事不感兴趣,不再多问,将鱼端上蒸笼,问何之尧道:“你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何之尧半分犹豫没有,直接答道:“冰糖葫芦。”
庞仁居思忖片刻,道:“我在山中未曾见过朹树,恐怕难以让你如愿。不过,外面庭院里有一些早开的金桂,我明日摘一些,做一份桂花糕给你尝尝。”
何之尧闻言,见庞仁居既会武功,又会做饭,忍不住赞叹道:“往后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有福气能配得庞兄这般良人呀。”
庞仁居笑道:“何兄抬举了。菜快好了,你去屋里吃点甜枣填填肚子,我很快把菜端上来。”
何之尧砸吧着嘴点头,临走前拔下头上的一支素竹簪子,将庞仁居散落的长发绾了起来。
庞仁居和煦地笑着,道:“去吧。”
何之尧抱着手回到屋中,随手拿了一个甜枣放入口中,真甜。一个又接一个的甜枣接连滚入何之尧腹中,何之尧吃得十分享受。
须臾,庞仁居提着食盒进来,摆放在何之尧面前,道:“何兄久等了。”
何之尧放下甜枣,接过庞仁居递过来的筷子,满脸期待地望着庞仁居将饭菜一盘盘端出来,闻到饭菜的香味后,喜道:“能得大人如此待遇的,我何之尧恐是第一人。”
庞仁居道:“你我既是同门,又是同道中人,理应如此。”
何之尧夹了一口菜咽下,扬眉问道:“庞兄为何如此喜爱做饭?”
庞仁居也动筷子品尝,满意地道:“兴趣所致。下厨的过程和钓鱼一样能让人静下心来,达到身心愉悦的效果。”
何之尧扒了一口饭后,咬住筷子,低声问道:“庞兄可知边境战事何时停止?”
庞仁居道:“边境战事多年来一直僵持不下,两国军心疲惫不堪,没有天子的决策,暂不会彻底决裂,边关战士也不会太忙,只是苦了故乡的亲人。”
何之尧闻言,陷入了沉思。
庞仁居问道:“何兄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何之尧道:“我有一友人在边境参军,已许久未见,甚是挂念。”
庞仁居道:“边境只有将军和副将能往返家乡,其他士兵恐怕一两年内难以回家探亲一次。”
何之尧道:“无妨,只求他性命无忧,平安无事。”
饭后,两人又在凉亭里叙了会儿话,弹了会儿琴,便各自回房睡去。
深夜,何之尧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窗外月色如水,亮如白昼,一段轻灵的浅吟声随着月光浸入窗内。何之尧闻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探耳细听,听见那歌声带有哭腔,十分悲情。他起身穿衣,轻开房门,迎面便撞上一轮皎月。
树林里枝叶密不透光,幽暗中,仿若藏匿了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窥视着陌生的闯入者。
一个深灰色的身影在林中游荡着。
她拨开茂密的杂草,昂着头,用鼻尖去探寻前方的路。她将要干涸的歌声和她的脚步一样丝毫不停歇。
“情眷眷,路漫漫。采夕颜兮簪青峰,两心相悦兮命无常,心愿君兮踏四方,勿忘夕颜在故乡”
歌声在一颗颗树木间传递开来,夜色不为所动。
女子在林中茫然前行,一道清柔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在整片树林上空回荡:“你在寻找什么?”
听得回应,那灰色身躯猛地一颤。她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一片漆黑,每根树干像一个个直挺挺的判官,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到湖边来。”
又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传至她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