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池鱼
翌日,天蒙蒙亮,星宿未落,旭日东升,何之尧头戴斗笠,身着黑色紧身布衣,腰间挂了两壶酒和一柄长剑,头顶半池星河,向着迸射着白光的东方纵身跨上马,扯缰前行。他回头去看酒坊,两只灯笼已暗了颜色,安叔就站在门槛上,隐在曙光之后,目送他离去。
他策马一路疾驰,耳畔狂风徐徐掠过,帽檐遮盖了他大半张脸。直至烈日当空,滚滚热浪席卷整片庄稼田地,他骑马走过大大小小的道路,终于抵达山下。
他牵马走进绿荫里,在刻着“匽谷山”的石碑旁找了棵树将马拴好,携着酒踏上上山的山路。
夏风叠热浪,林海怀蔚蓝。在匽谷山山脚的一处浅水湖旁,只见青山碧水与天连,鲤鱼破镜掉珠圆。亭台空寂蜻蜓入,黑白少年静不言。
何之尧压低帽檐,抱手立在一棵杨柳下,遥望着不远处同样戴着帽子的白衣男子。那男子头上的帏帽与何之尧头上的粗糙斗笠不同,那帷帽制作精良,虽不带纱幔,却轻盈凉爽,即可遮阳,还不捂闷头顶。只见那男子相貌倜傥,手执一根细长鱼竿,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岩石下的水池里挂着一个下半部分浸在水里的鱼篓。
男子在石头上坐了一个时辰,何之尧也盯了一个时辰。
那男子挑起鱼钩,收鱼篓时淡淡瞟了何之尧一眼,随后拎着鱼篓顺着山路隐入了山林。何之尧眸光成线,打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抬脚跟上。
匽谷山连绵数里,高耸入云,林里树木茂密,绿树成荫,山中奇珍异兽不计其数,常有富贵人家在山脚修建避暑山庄,供夏日消暑。何之尧在林中悄声前行,果见光线敞亮处,一处园林掩映在花木间,亭台楼阁长相连。何之尧站在林里窥探,忽然听见悠悠琴音从园林传至林中,清灵悦耳。
何之尧顺着琴音走进园林,隔着小池,见亭台内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正心无旁骛地低头抚琴。只见他纤细的手指在古琴上轻挑徘徊,琴弦叮铃。
何之尧漠然看着,手扶上了腰间的长剑。
男子徐徐弹了几个长调,不急不缓地将双手伏在琴弦上,蓦然抬眸,眸光似箭,道:“还不动手?”
何之尧立即抽出长剑,飞身跃到男子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批头就是一剑。男子转动眸光,身轻如燕,敏捷地往后大撤一步,避开长剑,飞身跳出凉亭,立在水池中央的假山上,也从腰间摸出一柄长剑。何之尧持剑继续追上去,两人从假山上展开对决。只见铁器与铁器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尖锐的刮擦声惊得水池里的鱼儿四处躲窜。
何之尧起先用元祯派的三规剑法与他比试,很快被他识破,几招就被破解。男子望着何之尧,略感意外地道:“会三规剑法,你是巍茗山弟子?”
何之尧并未回答,而是再次提剑进攻,每一招一式快如闪电,又如狂风骤雨,打得男子措手不及。男子瞪大眼睛,边喘息,边惊诧地问道:“隐星剑法你到底是谁?”
何之尧仍旧默然不语,继续进攻。男子虽对何之尧不俗的身手感到讶异,但仍能沉着应对。何之尧攻他便退,他若迟疑,何之尧便要强逼他缴械投降。两人在空中战了几十回合,从假山打到水上,又从水上打到楼台上。何之尧从猛烈进攻打到防守消耗,从防守直逼到男子无力还击。
落日余晖似牛血般洒落在站在屋檐上手持长剑的两个人的身上。微风拂面,噪鹃长鸣。红光中的何之尧一身黑衣逆着光,身形冷峻,在斗笠的遮挡下,看不清眉目。男子白衣被夕阳染成红色,犹如落在镜面的一抹霞光。
男子神情复杂,沉声对何之尧问道:“你从何处学来的苍斗剑法?”
何之尧摇了摇头。
男子将剑收入剑鞘中,挺着胸脯道:“动手吧。”
何之尧再次摇头,沉声道:“大人,我不是来杀你的。”
闻言,男子睁开眼,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何一路跟着我来到山庄?”
何之尧道:“听闻这座山上有神仙,我是上山来学道的。不巧在湖边碰见大人,见大人神似太公,以为是神仙,便一路跟至住处。”
这话里有多少真话,又掺了多少假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男子沉吟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之尧。”何之尧答道。
男子道:“这山上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心怀鬼胎的人却是不少。”
何之尧闻言,也不恼,道:“这山上或许没有道,但有的是学问,大人,您觉得呢?”
男子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何之尧点头,道:“知道,秘书省校书郎,庞仁居。”
庞仁居闻言,甚觉有趣,主动邀约何之尧道:“兄台今日都没用过膳吧,我下午钓了几条鲫鱼,不如到屋里,尝尝我的手艺?”
何之尧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有此意。”言罢,对着庞仁居摇了摇腰间的两壶酒。庞仁居见了酒,爽朗地笑了起来。许是庞仁居脸上的落日余晖过于耀眼,何之尧许久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笑容,似乎这么久以来,他遇到的人,都是不爱笑的,即便笑了,那也是艰难地从唇角和眼尾挤出来的,是苦涩的。
两人飞身跃下屋檐,进了楼中,何之尧才发现整个园林竟没有一个婢女。他随着庞仁居进入到屋里,见屋内的屏风上绣着七彩锦鸡,彩线细闪着金光。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整个阁楼。
庞仁居放下剑,转身便去了厨房。何之尧从桌边坐下,放下酒壶,倒了杯茶握在手中,静待着。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庞仁居提着食盒进入屋内,将菜肴一一端上桌,道:“何兄久等了。”
何之尧望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庞仁居坐下道:“何兄快尝尝。”
何之尧拿起筷子去夹了一块鲜蘑炒腊肉吃下去,庞仁居满是期盼地望着他。何之尧又夹了一块鲫鱼肉放入口中,只觉鱼肉滑嫩,鲜香味美,他不禁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庞仁居见他吃的香,笑道:“味道如何?”
何之尧如实答道:“极好。”
庞仁居道:“喜欢就多吃点。”
何之尧也不扭捏,放开手大快朵颐起来。
庞仁居看他吃,却未动筷子,看了会儿,问道:“进屋这么久,你为何还不摘下斗笠?”
何之尧闻言,忽然顿住手,收回去夹菜的筷子,将头上的斗笠拿下,露出了从额头上延伸至眼角的大块红斑。他澄澈的眸子望向一脸呆愣的庞仁居,眼里没有丝毫怯懦,双瞳透亮如明珠。
庞仁居望着何之尧头上的红斑,微张着嘴,半晌才发声道:“这可是什么伤病所致?”
何之尧随口答道:“胎记罢了。”
庞仁居继续问道:“你会三规剑法和苍斗剑法,可是元祯派弟子?”
何之尧拿起筷子继续吃菜,反问道:“你也会三规剑法和苍斗剑法,可是元祯派弟子?”
庞仁居答道:“我自幼从巍茗山长大,一直生活在元祯派内,我的师傅是长德真人,你的师傅是哪位真人?”
何之尧信口胡诌道:“我是元丹真人身边的弟子。”
“原来是师叔”庞仁居思忖道:“难怪你还会影星剑法。”
何之尧夹了块鱼肉咽下,道:“这世间会影星剑法的人并不少。”
庞仁居道:“我知道的除你之外,民间还有一人会影星剑法。”
何之尧眸光流转,问道:“是谁?”
庞仁居道:“檀家的云晖将军檀恒,不知你可曾听闻过此人。”
何之尧闻言,喝了口酒,道:“略有耳闻。”
庞仁居道:“他祖上是肄国开国大将军身旁的副将,传闻大将军因珍惜这位副将,将影星剑法秘籍分享与他,没想到这副将背叛将军,害将军战死沙场,还顶替了将军的职位升为大将军。不过好景不长,这人因战术不精,屡战屡败,被撤了职。几代过去,檀恒是檀家出的第二个将军,但因祖上的事,檀家一直遭后人诟病。”
何之尧听完不痛不痒,道:“都是些成年旧事,有何追究的。”
庞仁居闻言,笑道:“无论何时,总会有人为大将军的逝世感到惋惜,因此义愤填膺。”
何之尧淡然道:“往事不可追,祸事不连下代。天庾将军逝去多年,早已放下这些,后人不需如此挂怀。”
庞仁居见何之尧豁达乐观,笑道:“你我都是在巍茗山修过道的师兄弟,年纪看起来也相仿,为何我在元祯派从未见过你?”
何之尧道:“我每日都在后院为师傅打扫后院,再加上我性格孤僻,不曾与师兄弟们结交,你没见过我也不奇怪。”
闻言,庞仁居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又问:“那你因何故下山?”
何之尧道:“为了寻个人。你呢,又是为何下山?”
庞仁居道:“巍茗山上无情无欲,过于冷清,每年前来求道的人形形色色,络绎不绝,个个宛如刚从泥潭挣扎出来的活死人。我儿时见了,对人世甚是好奇,决定下山见世面。我下山时无人拦我,心里再无留恋,更加坚定还俗的决心,当即收了包袱就下山,下了山便和一个老先生求学去赶考,碰巧考了个官职,一直受用到如今。”
何之尧闻言,道:“你还算好,只是半只脚踏入泥潭。”
庞仁居闻言,见何之尧满脸忧郁,问道:“那你呢?”
何之尧叹道:“已不知泥潭是何模样,只觉每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庞仁居闻言,忽然笑道:“那你来此,果真是来求道的?”
何之尧笑道:“道也非巍茗山独有,匽谷山上也有神仙,也有道,只是山高路远,我望而却步,只能在你这儿歇歇脚了,还望庞兄不要下逐客令。”
庞仁居道:“既然是同门师兄弟,怎会下逐客令,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只管住到你想走为止。”
何之尧抱拳道:“多谢庞兄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