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云与霜
“我……”男子见黎霜神情肃穆，慌道：“姑娘从天而降时，我看到姑娘浑身是血，就撩开姑娘袖口看了眼，发现姑娘手上皮肉都不完整，还留有一口气，赶忙将你背到家里来，没想到就从山上跑到山下的时间，你手上的伤就有了好转，我不放心，跑去村里找大夫来救你，碰巧大夫刚进城帮人看病，这几日都不回来，我回来后你手上的伤都结痂了，我没办法，只得照村里的偏方上山去采药救你，差点被草毒死在山上，再次回来后，你伤口都愈合了，我见你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应是上天都要救助的仙子，不是凡人，也没法子帮你，只能上山打猎抓点野味来给你补补身子，谁曾想，忙活了一晚上，连只鸟都没抓到，只捉了一些萤火虫回来，这刚回来，你却醒了。”
黎霜见男子朴实的脸急得通红，不像说谎，忽然回想起她在何归山助夜雪飞鸟渡劫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夜雪剑将她托起，要带她回浒月山，而她却在半空中不慎掉落了下来，再次陷入了昏迷，是眼前的这位小哥碰巧遇见，收留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黎霜问男子道。
男子回答道：“我叫荀六。”
“多谢你相助。”黎霜谢道。
“不必谢我！是姑娘你福大命大，上天不忍心见你死，要你活下来的。”荀六笑道。
黎霜轻抬手，朝荀六手中的竹筒一点，屋里的萤火虫霎时一齐飞回了竹筒中。荀六望着手中乖乖留在竹筒里的萤火虫瞠目良久，才发现屋里还未点灯，遂放下竹筒去把油灯点上。
荀六刚借着油灯的光完整看清黎霜的脸，黎霜便对他辞别道：“我该走了。”
荀六着急道：“这天还未亮呢，姑娘等天亮再走也不迟呀！”
黎霜道：“有月光的照耀，天黑也无妨。”
荀六见黎霜执意要走，一刻也不愿多待，细声问道：“姑娘是嫌我房屋简陋，怠慢了姑娘吗？”
黎霜闻言，见荀六忽然黯然神伤，连忙为自己辩解道：“并非如此，只是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方便。”
“有何不方便的？”荀六不以为然道：“这山中就我一人住，没人会乱嚼舌根的，更何况，你睡床上，我睡地上，方便得很！你若是觉得不自在，让我睡外面也成！”
黎霜却问他道：“为何就你一人住在山中？”
荀六如实回答道：“我爹是个瘸子，我娘是个疯子，村里人人都欺负我，我爹被村中恶霸推下水淹死了，我娘被人凌辱，躲进了山里，人人都说她变成了山里的野人，见到人就吃人，我不信，就住进了山里找她，一直到现在。”
“那你有找到过你娘吗？”黎霜继续问道。
荀六摇了摇头，低声道：“找不到的。”
“为何？”
“我娘已经死了，村里人都说我娘变成了野人，其实是假的，为了骗人来掩盖他们杀人的事实。”荀六道：“他们说我是疯子生的，也是疯子，扬言见我一次就要打我一次，我只能躲在山里。”
黎霜听完，在心里默默为荀六算了一卦，道：“我知道你娘的尸骨在何处。”
“在哪？”
“在你们村榕河边新修的石桥下。”黎霜回答他道。
“石桥下？”
“她的尸骨被人压在了桥下。”
荀六听完瞬时暴怒，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哭道：“怪不得我总梦见她和我说底下凉。”言毕，弓着腰去墙角找了一通，提着砍柴的斧头怒目圆睁地对黎霜吼道：“我要去宰了那群狗日的畜生！”
黎霜上前拉住他手里发颤的斧头，轻声安抚他道：“先把你娘的尸骨挖出来找个地方安葬吧。”
荀六遂继续高叫道：“我要砸了那破桥！人人都不得过河！”
黎霜抬手拔下头上的夜雪剑，放置手中，渐渐放大成三尺长剑，拖立于地上，交给荀六道：“你将此剑带去，只要朝桥头、桥中、桥尾各扎一剑，三剑下去桥必塌，你再用铁锤和锄头挖开桥头的基石，就能挖到你娘的尸骨了。”
荀六听完，又去墙角找了铁锤和锄头，回头接过黎霜手里的长剑，不多停留，托着长剑就要出门，黎霜冲着他的后背叮嘱他道：“记住，我的剑只帮你拆桥，不帮你杀人。”
荀六披着夜色匆匆赶往山下，一路拖着长剑来到石桥，在路边放下铁锤和锄头就按照黎霜所说的话走到桥上，先走至桥尾双手托起长剑用力扎了一剑，又拖着剑来到桥中间继续扎了一剑，最后挪到桥头扎了最后一剑。三剑下去，荀六累得满头大汗，他扔下剑瘫坐在桥头抹汗，只听一声巨响从桥上传来，石桥顷刻间四分五裂，碎石掉落到河里激起三丈高的水花。
荀六看傻了眼，擦干汗后他从草里摸到铁锤，借着月色在桥头乒乒乓乓地砸了起来，一直砸到天微亮，手上的血泡被磨破，铁锤和锄头的把手被血染得锃亮，他终于凿到了石岸上，在一堆沙石中挖到了一具白骨。
河水呜呜咽咽，滚滚向前。荀六在岸边捧着头颅上沾着泥沙的发丝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有早上忙着赶路的见桥断了，听见河岸传来哭声，走至岸边往下一看，正见荀六蓬头垢面地抱着一个发黄的头颅哭得惨绝人寰。路人见桥断了，一下认定是这傻子干的，心中一下升起怒火，捡起石头就往荀六身上砸去，破口大骂道：“你个天杀的杂种！大早上哭你娘的丧！晦气东西，这桥是不是你这个畜生砸的？”
荀六手臂被石头砸破了皮，他这才止住哭声，将尸骨全裹起来背在身上，提着长剑爬上岸，对扔石头砸他的那个村民怒目而视，发狂地吼道：“我要杀了你们这些畜生！”
言毕，提剑呜呜哇哇地冲那村民砍去。
那村民见他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手里又握着剑，唬得往后一跌，爬起来就往回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道：“救命啊！瘸子家的疯儿子要杀人啦！救命啊！”
荀六拼了命地追赶，那村民被他吓破了胆，一心只顾着逃跑，不注意脚下，不慎碰了块绊脚石，一整个人往泥地飞扑下去，扑了个狗吃屎，摔得满脸是血。村民刚摔下去，荀六后脚就跟上，提着剑便往村民身上刺去。只听村民惨叫一声闭眼转过脸去，荀六手里的剑瞬时弯成一条绸带，软趴趴地落在村民身上。
村民见荀六没有动作，于是好奇地转过头来一看，见荀六手中的剑是个伤不了人的废物，忽觉自己被一个疯子戏耍了，气急，反手一巴掌拍在荀六脸上，将呆若木鸡的荀六打得跌倒在地上，又爬起身来对他好一顿拳打脚踢，狠狠暴打了一顿才肯泄火离去。
荀六背着尸骨提着剑一瘸一拐地回到山上，发现黎霜正坐在门口等他。
“找到了？”黎霜望着鼻青脸肿的荀六轻声问道。
“找到了。”荀六沉声答道，随后别过脸去，不让黎霜看他脸上的伤。
“打架了？”黎霜继续问道。
黎霜不问还好，这一问，荀六心中忍不住滋生起怒火，将夜雪剑扔在黎霜面前，气道：“你害惨了我！”
“是你不听我的。”黎霜捡起夜雪剑缩小后插回青丝里，道：“我说过我的剑只帮你拆桥，不帮你杀人。”
“你这帮和不帮有何分别？”荀六仍旧气道。
“做人不可太贪心。”黎霜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揭开盖子，抬手将药膏抹在手指上，又轻轻擦拭在荀六的脸颊旁，顺着伤痕将他脸上受伤的地方都抹了个遍。荀六乖乖受着，再不敢言语，两只不安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黎霜，脸红到耳朵根。
“你的伤好了吗？”荀六低声问道。
“好了。”黎霜问他道：“你打算将你娘葬在何处？”
“往山上走两百步有一片忍冬，我娘生前喜欢簪花，我就将她葬在那。”荀六回答道。
黎霜笑道：“你娘会高兴的。”
擦完药膏，荀六继续背着尸骨去山上挖坑埋骨，用石头砌了一座小坟。荀六摘了一捧忍冬拿着下了山，黎霜正在门口木凳上坐着，双目放空地看着门前的山林。
荀六不声不响地走至黎霜身前，一声不吭就将花塞进黎霜怀里，随后快步走进屋里躲了起来。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见黎霜没有想要和他闲聊的打算，于是自己抱了条凳子走了出去，在黎霜身旁坐下。
荀六刚坐下，黎霜就开口道：“多谢你收留我，往后多保重。”
“你还是要走？”荀六又着急起来，问道：“是我送你的花你不喜欢吗？”
黎霜回答道：“喜欢。”
“真的？”
“真的。”
“是因为你不喜欢住在山上，不喜欢这个小屋，不喜欢我才要走的吗？”
“不是。”黎霜看着他道：“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我呢？”荀六继续问道。
黎霜回答道：“也喜欢。”
“那为何你还是要离开我？”
“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你要回到天上去？你真是神仙？”
“不是。”黎霜笑道：“我的家在很远的一座山上，我离家二十年了，该回去了。”
“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荀六努力挽留她道。
黎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荀六见黎霜是不会为他留下来的了，遂垂丧着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两人缄默半晌，荀六抬头问黎霜道：“明日是中秋节，人人都有家人相伴，唯独我没有。你能再多留一天陪我过个节吗？”
黎霜见荀六神情哀伤，于心不忍，点头答应了下来。
夜里，黎霜睡屋里，荀六睡屋外。荀六躺在凉席上，遥望着树梢上的月亮，难以忍受蚊虫的叮咬，起身下了山。
翌日，天蒙蒙亮，黎霜就被荀六给叫醒。她刚穿鞋下床，荀六就拉着她往山下一路狂奔。
“为何我们要跑？”黎霜边跑边问道。
“这不是跑，这是逃！”荀六兴高采烈地笑道：“我有钱了！我们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
荀六的笑声洒了一路。
黎霜忽然甩开了荀六的手，停下脚蹙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