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云与霜
荀六也停了下来，大喘着气回过身，笑得癫狂，对她道：“我夜里去把村里那些畜生的钱都偷了，从此你我能靠着这笔钱逃离此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
黎霜闻言，呆在原地。
荀六笑道：“难道你不开心吗？”
黎霜后退道：“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答应过你只陪你今日。”
荀六走上前拉住黎霜的手道：“我有钱了！我可以带你过好日子了！”
黎霜撒开他的手，蹙眉道：“我不和你过日子。”
“为何？”荀六的笑容瞬时凝固下来，质疑道：“难道你骗我？你说你喜欢我，是骗我的？”
“我没骗你，也没打算和你过日子。”黎霜回答他道。
“可是我为你去偷了钱！好多的钱！”
“为何要为我偷东西？”黎霜不解道。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留住你！”荀六冲黎霜嘶吼道。
黎霜见他忽然发狂，继续后退半步：“我没让你为我做这些事。”
“你还说你没骗我？”荀六闻言，一步步逼近黎霜，面露出凶色，伸手抓起黎霜的手腕厉声问道：“连你也瞧不起我！连你也要耍我！是不是！”
“我从未骗过你。”黎霜再次甩开他的手，神情不悦。
“那你为何还是要离开我！为何！”荀六怒吼道。他瞪着一双血目，犹如一头发怒的猛虎，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撕成碎片。
“我不是你随手摘的一捧花，不是你的心肝肺。我不是你的。”黎霜沉声道。
“不。”荀六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面目狰狞地盯着黎霜，举起刀刃冷声道：“你永远是我的。”
黎霜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荀六，眼里满是不解：他竟然会因为喜欢她而用匕首对准她。难道这使人癫狂的执念便是阿婆口中所说的情爱？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荀六最后大叫了一声，将刀刃刺向黎霜。
他下手没有丝毫犹豫。
一道风声从林中疾驰而来，一支箭羽倏然闪过黎霜面前。
然而比风声更快的是黎霜的剑。
眨眼睛，黎霜已将夜雪剑直直插进了荀六的前胸。荀六的怒吼戛然而止，只见他屈下双膝跪于地上，口中流出血沫，瞪大了的血红眼球快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杀他。”
路旁的树林中忽然走出一个身着白色道袍，手中握着云纹弯弓的绿眼少年。那少年面如白玉，双目阴郁，眼底堆着怨气，紧握着的拳头上青筋如藤。
黎霜抽回手中的剑，怔怔地看着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的荀六，一汪苦涩的泪从他的眼角落下。
“他一夜间杀了村庄里十几口人命，即使是为自己爹娘报仇，也死不足惜。”温云廷道。
黎霜闻言，偏过头去看他，低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贸然出手，搅入这蹚浑水。”
温云廷直视着她，轻声道：“我怕你对他动了情，不忍心下手。”
黎霜忽觉心中一阵酸涩，觉得自己无情无欲，似人非人。她转过头来看向荀六的尸体，垂下眼道：“我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那你为何还要给他希望？”温云廷蹙眉道。
“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他的希望不是我给的，死也不是全由我造成的。”黎霜道。
“你真是个无情之人。”温云廷面带愠色道。
黎霜抬头去看温云廷，见他似是对自己感到不满，对他没来由的怒气更加感到困惑，遂睁着清澈如水的双眼问温云廷道：“你这是在责怪我？”
温云廷见黎霜熠熠生辉的眸子忽然看向了自己，一直直视她的目光瞬时软下来，低声道：“没有。”
黎霜望着温云廷垂下去的眼，对温云廷的话了然于心，沉声道：“我确实是个无情之人，可我不是坏人。”
温云廷嘟囔道：“你当然是个极好的人。”
“那方才你为何说话带有怒气？”
温云廷沉吟半晌，回答道：“因为我悟性不够，和你剑下那人一样，是个可怜之人。”
“你和他不一样。”黎霜道。
“有何不一样？”
“你是我的师弟。”
闻言，温云廷瞠着眼，张着嘴，半晌才从口中挤出话来，痴痴问道：“那你会离开我吗？”
黎霜答道：“不会。”
“为何不会？”
“因为你是我的师弟。”
“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师弟？”
“只要你潜心修行，我会永远陪着你。”黎霜道：“志穷者才可怜，而有志者可爱。你不可怜。”
闻得此言，温云廷心中已感到满足。他从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那你呢？”温云廷望着黎霜问道。
“我……”黎霜低声道：“我此生命如槁木，只能燃以报冬，是个无望之人。”
温云廷见黎霜眸光暗淡，上前拉住黎霜的手，眼中落满阳光，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回山吧。”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黎霜问温云廷道。
“从书中找到的。”温云廷笑道。
“我离开的这些年，你的修为竟已经长进到能探境入境，怪不得师尊当初会愿意收你为徒。”黎霜道。
温云廷道：“师尊说愿意收下我是因为缘。”
“缘……”黎霜忽然沉声道：“缘是用来斩断的。”
言毕，提剑走进深山，不一会儿，手握一捧忍冬走至荀六身旁，俯身放在他浸满血的胸前。
“今日是中秋节，是家人相聚的日子，你要回荠山看望你的家人吗？”黎霜问温云廷道。
温云廷低声道：“荠山是我的故土，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只有一个姐姐留在那，我这次若回去，片刻后又走，定会惹得她连哭好几日，不愿我再走。如此这般，不如不见，免得她日后总是牵肠挂肚，心不得宁静。”
“那我们回去吧。”黎霜道。
“嗯。”
两人遂并肩而行，一路向北。只见天高云淡，秋风送爽，山野间的枫叶渐红，候鸟成群结队，向南迁徙，飞过天际。
“你为何换了一身红衣？”温云廷问黎霜道。
黎霜见温云廷好奇，伸出手，撩开衣袖给温云廷看，露出两节粉嫩的手臂。
温云廷见黎霜手上满是刚长出的嫩肉，犹如刚□□的荷花，抬手轻触她的手上的嫩肉，心疼地问道：“疼吗？”
黎霜摇了摇头，道：“一开始疼，后来也就习惯了。想要什么，就会为什么付出代价。”言罢，收回手，从头上拔出夜雪剑，放大给温云廷看。
温云廷接过夜雪剑，见此剑华光耀眼，锋利非常，白如霜雪，瞠目问道：“下山的这些年，你就是在找这把夜雪剑？”
黎霜点头道：“师尊说，人人都会有一把与自己相配的剑，即是为了防身，也是为了斩除留存于世间的心魔。你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剑的。”
温云廷单手握住夜雪剑，发觉它异常沉重。他心想，刀剑才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的冷锋如此直白，将它指向人时，爱恨情仇都如此干脆。它如此单一，又如此果断，像每一个重复赴死的决心。
总有一日，温云廷也会找到属于他的剑，也会有将要死于他的剑下的人。
温云廷感到心中沉甸甸的。他将剑归还给黎霜，继续与黎霜向前行走。
人活于世，生死有命，而心无定象，时常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若手中有剑，必定会有针锋相对那一日。他希望那一日慢一点到来。
回到了山上，接下来的日子里，温云廷继续在藏经阁读书，而黎霜整日练剑，时常去何归山闭关。他们常聚在一起，又时常分开。黎霜向来寡言少语，而温云廷不善言辞，每次黎霜去何归山闭关回来，温云廷必去山门口接她，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紧紧跟随着她。他们相聚时，仍旧不言不语，常并肩坐在山门的石牌上，静看日升日落，看金光银光照耀人间。
“我若是下山去，一直待在人间会怎样？”黎霜问温云廷道。
“你会失望的。”温云廷道：“人们的七情六欲会将你抽筋剥皮，把你折磨致死后捆在高架上给世人作诫。”
黎霜望着沉睡的大地，默然不语。
“你会下山去吗？”温云廷问她道。
“不会。”
“为何不会？”
“因为你还在山上。”黎霜道。
温云廷闻言，内心惆怅万分。
“你希望我下山吗？”黎霜问道。
“既希望，又不希望。”温云廷答道。
“为何？”
“希望你去，因你心怀慈悲，坚如磐石，能给凡尘带去一些微光。不愿你去，因世俗晦暗，以你的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你若走了，即使我藏匿于深山，远离尘嚣，也还是个可怜之人。”
黎霜沉吟道：“有一把剑就好了。”
温云廷闻言，不明所以。
黎霜继续道：“你若有了剑，便有了与天地抗衡的底气。上了山，必然会抛弃七情六欲，可若上天罚你四季轮回，雷电交加，你就可用神灵之剑反击，集聚万物与天抗衡。这些年我也渐渐意识到，修道就是人与道彼此驯服，以诚心换诚心。我相信人定胜天。”
温云廷见她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大道，不禁垂头丧气道：“你还是未懂我的可怜之处。”
黎霜安抚他道：“有了道就不可怜。”
温云廷道：“我不要道。”
“那你要什么？”
“难道你什么都感受不到吗？”温云廷伸手捧住黎霜的脸，不甘地问道：“还是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拆穿我？”
黎霜抬手覆上温云廷的手，茫然问道：“明白什么？”
“明白我和荀六一样是个不耻之人！”
温云廷言毕，黎霜仍旧睁着一双蒙着一层雾的星目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他圆睁着眼与她对视，希望她能将他看个彻底，然而他最终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垂下眼，抽回手，站起身来，转身面向身后沉静的高山，拂袖乘风而去。
黎霜见温云廷失望离去，独坐在石牌上，望着空夜自省道：“难道我错了吗？”
温云廷落到小青峰上，带着怨气疾步回到百景阁，一路脚下生风，身姿清隽，飘逸似神仙。他刚走到竹林旁，便见路边一朵兰花忽然绽放出一道银光，兰花竟飞速旋转起来，群花围之，那兰花渐渐长大，开出千瓣花瓣，花蕊中间银光照射处现出一个手执拂尘的白发神仙。
温云廷对立在花中的白衣神仙作揖道：“师尊。”